封天大阵已然稳固，那巨大的金色光罩如同亘古存在的壁垒，静静地矗立在北冥的边界。光罩之内，是绝对的死寂与冰寒，时间与空间的概念都被那极致的寒气与磅礴的封印之力凝固，化为了一幅永恒定格的、绚烂而绝望的画卷。幽蓝的寒潮在其中缓缓涌动，如同被封存在琥珀中的凶猛史前巨兽，徒劳地冲击着内壁，却再也无法掀起更大的波澜。鲲鹏那庞大无边的阴影在寒潮深处若隐若现，其愤怒的咆哮被彻底隔绝，只剩下无声的挣扎。
阵眼核心所在的冰原区域，相对平静。姜子牙的气息微弱到了极点，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他盘膝坐在冰面上，身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虚幻感，那是道源近乎枯竭、神魂陷入深度沉寂的征兆。北冥之地残留的稀薄混沌气息，以及封天大阵本身散发出的守护与封印道韵，此刻反而成了他最好的温床。他需要在此长眠，如同种子埋入冻土，等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来的复苏之机。
临别之际，姜子牙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目光扫过杨戬与杨泽。他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锐利与决绝，而是充满了看透世事的沧桑与一种深沉的忧虑。
“前路漫漫，荆棘遍布。”他的声音沙哑而轻微，仿佛随时会断掉，“旧天条，非一日而成，其根须早已深植于天庭权柄、众生观念乃至天道规则之中，盘根错节，坚不可摧。非凭一腔热血，亦非仗一斧之利，便可轻易破之。”
他顿了顿，喘息片刻，目光尤其落在杨泽身上，更显深邃：“破旧，更需立新。摧毁那冰冷的规则法器容易，但如何建立一种能为三界众生所接受、能维持天地平衡、又能容纳真情的新秩序？这需要的，是远超武力的智慧，是水滴石穿的韧性，更是……那稍纵即逝、可遇不可求的天地契机。一步踏错，或许引发的不是新生，而是更大的混乱与劫难。”
他最终看向杨戬，这个他看着成长、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的师侄，语重心长：“你们……好自为之。切记，刚极易折，玉汝于成。”
杨戬神色肃穆，整理了一下因激战而有些凌乱的衣袍，对着姜子牙深深一揖到地，动作缓慢而庄重：“师叔成全之恩，护持之德，更兼此番舍身布阵，救我甥舅，护佑苍生，杨戬……永世铭记于心！”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若非姜子牙毅然决然以自身为代价引动大阵根基，后果不堪设想。这份恩情，重如山岳。
杨泽看着气息奄奄的师叔祖，想起之前他对自己体内斧灵的判断与建议，心中亦是充满了感激与难过。他学着舅舅的样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冰冷的玄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稚嫩的声音带着真挚：“谢谢师叔祖！您好好在这里睡觉养伤，等我和舅舅把事情办完了，把娘亲救出来，把那些讨厌的规矩都改好了，我们一定再回来看您！给您带好多好多好吃的！”孩童纯真的话语，在这片绝地中，显得格外珍贵，冲淡了几分悲壮与凄凉。
姜子牙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却终究没有力气。他缓缓闭上眼睛，周身最后一丝活跃的气息也彻底沉寂下去。冰原之下，那由封天大阵力量构成的柔和光晕将他缓缓包裹、下沉，最终消失在深邃的冰层之中，与这片古老的天地融为一体，陷入了不知岁月的长眠。
辞别姜子牙，甥舅二人驾起云头，离开了这片被永恒封印的极寒绝域。云速并不快，杨戬伤势未愈，需要调息，杨泽也需时间稳固刚刚融合的斧灵之力。
回头望去，那金色的封天大阵光罩在灰暗的天幕下熠熠生辉，如同镶嵌在洪荒世界边缘的一道金色边框，壮丽而孤寂。随着距离拉远，它逐渐缩小，最终化作天边一个模糊的金点，直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周遭的景物开始发生变化。那蚀骨铭心的极致严寒渐渐褪去，空气中开始出现微弱的气流，带来了远方一丝湿润的水汽。下方不再是死寂的冰原和苍白的冥海，开始出现零星的、被厚厚冰层覆盖的岛屿，接着是漂浮着浮冰的墨蓝色海域。天空也不再是那种被寒气冻结的扭曲状态，恢复了正常的蔚蓝，虽然依旧高远清冷，却已有了生机。
又飞行数日，下方已然可见覆盖着耐寒植被的连绵雪山，偶有生命力顽强的妖兽在雪线之下活动。天地间重新焕发出色彩与活力，与北冥那片绝对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环境的回暖并未让杨戬和杨泽的心头感到丝毫轻松。北冥之行的凶险历历在目，姜子牙沉眠前的告诫言犹在耳，而前路要面对的，是比鲲鹏和北冥寒气更加复杂、更加根深蒂固的“规则”之墙。
杨泽坐在云头，有些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掌心。心念微动间，那柄古朴的暗金色小斧虚影便悄然浮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开辟”道韵；意念一收，它又如同幻影般消散，融入体内。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投影之中蕴含的磅礴力量，那是一种似乎能斩断世间一切束缚、重定地水火风的无上权柄。拥有它，让他心中底气足了不少。
但舅舅和姜师叔祖的话语，也让他明白，事情绝非“一斧劈下”那么简单。旧天条牵扯太大，它不仅仅是束缚母亲的一道枷锁，更是维系当前三界秩序（哪怕是冰冷无情的秩序）的重要一环。劈开它，意味着挑战现有的权威，撼动无数既得利益者，甚至可能引发天道反噬。时机、名分、力量、后续的影响……需要考虑的因素太多了。这份力量，是希望，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舅舅，我们接下来去哪里？直接回灌江口吗？”杨泽抬起头，望向一直沉默不语、凝望着南方天际的杨戬，打破了沉默。灌江口是他们的家，是能让人放松和安心的地方。
杨戬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万里云层，越过了千山万水，精准地落在了那座巍峨险峻、被无数传说环绕的西岳华山之上。他的目光在那山体上停留了片刻，似乎能感受到山腹深处那道被禁锢的、与他血脉相连的微弱气息——他的三妹，杨婵。随即，他的目光又似乎变得更加悠远，掠过了华山，投向了更南方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村落——刘家村。那里，有他布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也是他心中一份难以言说的愧疚所在。
“先回华山附近看看。”杨戬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他需要亲自确认一些情况，感受一下那边的氛围，尤其是……那个孩子的现状。
然而，天意似乎总是喜欢在人有所预料时，提前投下石子。
他们并未直接抵达华山，在途径一处还算繁华的、位于南北交通要道上的城镇时，杨戬决定按下云头，稍作休整，同时也打探一下近来的消息。毕竟北冥隔绝内外，他们离开已有段时日，三界之中或许已有新的变化。
两人化作寻常道人模样，走入城镇。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各种叫卖声、议论声不绝于耳，充满了尘世的烟火气，与北冥的死寂恍如隔世。
他们随意走进一间客人较多的茶楼，寻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刚点了壶清茶，隔壁桌几个行商模样的人的议论声，便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哎，哥几个听说了没？就那个刘沉香！三圣母和那个书生生下的娃，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一个胖商人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兮兮。
“咋能没听说！不是说他得了什么机缘，本事大得很吗？怎么最近没动静了？”另一个瘦高个接口道。
“嗨！早过时了！”胖商人一拍大腿，脸上露出夸张的惋惜表情，“废了！听说触犯了天条，被二郎显圣真君亲自下令，斩了仙骨，打下凡尘，如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喽！”
“嘶——斩了仙骨？”旁边一个一直没说话的中年人倒吸一口凉气，“那岂不是……永世不得再入仙道了？可惜，真是可惜了啊！本来是个好苗子……”
“谁说不是呢！”胖商人唏嘘道，“听说现在啊，整天就知道抱着酒坛子，醉生梦死，躲在那个刘家村里，连门都不怎么出喽！”
瘦高个啧啧两声：“他那个小媳妇，叫丁香是吧？多好的姑娘，听说出身也不错，怎么就……唉，怎么劝都没用，眼睁睁看着自家男人变成这副德行，真是造孽啊……”
“可不是嘛！当初还以为能看他劈山救母，上演一出孝感动天的大戏呢，结果……呵呵，就这么怂了？”胖商人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看来啊，这神仙血脉，也不是个个都顶用哦！”
这些议论声，如同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杨泽的耳朵里。他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温热的茶水溅了他一身，他却浑然不觉。小脸瞬间变得煞白，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桌还在高谈阔论的行商，随即又焦急地望向对面的杨戬。
“舅舅！他们……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沉香哥哥他……他真的……”杨泽的声音带着颤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虽然知道舅舅对沉香哥哥严厉，甚至可以说是苛刻，但从未想过会到“斩仙骨”这一步！这几乎是断绝了沉香所有的未来！
杨戬的神色依旧平静，仿佛那些刺耳的议论谈论的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人。他缓缓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然而，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端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预料之中的冷静，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属于布局者的冷酷以及……属于舅舅的，微不可查的心疼。
沉香的颓废，既是他计划中预料可能出现的、最糟糕的情况之一，用以磨砺其心志的极端考验；但亲眼（albeit 通过流言）证实他真的如此一蹶不振，还是让杨戬这个亲手将他推入此等境地的“幕后黑手”，心中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涟漪。磨砺太过，若心志不够坚韧，那便不是磨砺，而是彻底的摧毁。
“他若就此沉沦，便是他命该如此。”杨戬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冷硬，仿佛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情的事实，“也辜负了他母亲多年被困山底，却依旧不曾熄灭的期盼与牺牲。更不配……未来去承接那份改写天条、关乎三界未来的沉重责任。”他的话语如同冰锥，但那只放在桌下、紧紧握着的拳头，以及他无意识收紧的、握着杨泽小手的那只手掌的力度，却泄露了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杨泽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道，看着舅舅那看似冷漠的侧脸，用力地摇了摇头，小脸上满是倔强和不认同：“不！舅舅，不是这样的！沉香哥哥只是一时想不开！他那么想救娘亲，为了娘亲吃了那么多苦，怎么可能真的放弃！我们得帮帮他！我们不能看着他这样下去！”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虽然个子矮小，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气势：“而且，开天神斧虽然现在认可了我，但我觉得，劈山救母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应该由沉香哥哥亲手来完成！这不仅是为了救出娘亲，更是对他的最终磨砺！只有亲手斩破那禁锢母亲的枷锁，他才能真正地成长起来，真正明白他肩上的责任和担当是什么！也只有由他——三圣母的亲儿子，历经磨难，最终以凡人之躯引动神斧之力，劈开华山，救出生母——这件事本身，才更具震撼力，更能撼动那些高高在上、顽固不化的神仙们的心！才能让新的秩序，有一个最正当、最无可指摘的开端！”
杨戬缓缓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身边这个眼神澄澈、言语间却已然思虑深远、甚至隐隐具备了某种格局的小外甥身上。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欣慰、惊讶、感慨、甚至一丝淡淡的愧疚交织在一起。泽儿真的长大了。北冥之行，斧灵融合，不仅赋予了他力量，更仿佛开启了他宿慧的某一层面，让他拥有了超越年龄的洞察力与主见。
他沉默着，茶楼里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去。他看着杨泽那双充满期待和决心的眼睛，脑海中飞速权衡着。
良久，杨戬眼中那复杂的情绪缓缓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你说得对。”
他承认了杨泽的观点：“救你母亲，改写天条，此乃逆天之举，非一人之力、一时之勇可成。沉香，他是这一切的关键一环，是汇聚因果、引动变革的焦点。他若站不起来，心志沦丧，那么即便神斧在手，一切谋划，也终将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然而，如何让一个仙骨被斩、法力尽失、心志沦丧、终日借酒浇愁的人，重新站起来？这比培养一个高手，教导一个天才，要难上千百倍。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外力的帮助，更是一场从灵魂深处刮起的风暴，一次彻彻底底的破而后立。
杨戬的眼中，那丝属于司法天神的冷静与算计的光芒再次闪烁起来，比以往更加锐利，更加深邃。一个庞大而精细，甚至可能有些残酷的计划，开始在他那堪称算无遗策的脑海中，迅速勾勒、成型。这一次，他要赌上的，不仅仅是沉香的未来，或许还有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