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阙，凌霄宝殿。
今日的凌霄殿，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少了例行朝会的庄重与流程化的奏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与压抑。璀璨的星辰穹顶依旧，缭绕的仙气依旧，但那光芒映照在殿下肃立的两班仙神脸上，却只显出各样的凝重、复杂与屏息凝神。
玉帝高踞于九龙盘旋的宝座之上，冕旒垂落，遮掩了他部分面容，却掩不住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低气压与帝威。他目光平视，看似落在空处，实则那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大殿，让每一位仙官都感到脊背发凉，不敢妄动，甚至连神念交流都彻底断绝。王母娘娘并未亲临，但谁都知道，瑶池的目光正透过虚空，冷冷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杨泽站在文官仙班靠前的位置，一身代表司法天神权柄的玄色仙官服制，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他面色平静无波，眼神深邃如同古井，仿佛眼前这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与他无关。但若有人能细看，便会发现他垂在袖中的手指，正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简，那是他早已反复推演过无数遍的、关于此案的各种可能性与应对方案。他就像一张拉满的弓，看似静止，却蕴藏着随时可能迸发的力量。
“带——七公主紫儿，凡人董永——上殿！”
司礼仙官尖细而高昂的声音，如同利刃般划破了殿内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巍峨的、象征着天威的殿门。
率先被天兵“护送”进来的，是七公主紫儿，也就是小七。她褪去了往日在瑶池的华美宫装，只穿着一身素净的、甚至显得有些陈旧的淡紫色衣裙，长发简单地挽起，未施粉黛。她的容颜依旧美丽，却带着明显的憔悴，眼眶微红，显然是哭过许久。然而，当她步入这庄严肃穆、充斥着无数道或审视、或同情、或鄙夷目光的大殿时，她并没有像一些仙神预想的那般惊慌失措、瑟瑟发抖。她微微昂着头，目光扫过高高在上的父皇，扫过两旁熟悉的仙班同僚，最终，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望向了殿门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那眼神深处，有恐惧，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为守护某种东西而不惜一切的决绝。
紧接着，另一道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口。
那是一个与这金碧辉煌、仙气缭绕的凌霄宝殿格格不入的身影。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脚上沾着些许凡间的泥土，面容清秀却带着常年劳作的风霜痕迹，正是董永。他被两名金甲天兵一左一右“夹”着，步履有些踉跄。当他踏入这传说中天帝临朝的神圣殿堂，感受到那无处不在、几乎要将他这凡人之躯压垮的磅礴威压和无数道如同实质的目光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这是生命层次与力量位阶的绝对差距带来的本能恐惧。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与压迫之中，董永的目光穿越了重重阻碍，精准地落在了前方那道紫色的纤细身影上。在看到小七的刹那，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恐慌，奇迹般地消退了几分。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从对方身上汲取了无穷的勇气，强行止住了身体的颤抖，努力地、甚至有些笨拙地挺直了那因常年躬耕而略显佝偻的脊梁。他挣脱了天兵并非用力的扶持，一步步，坚定地走到小七身边，然后，在万千仙神的注视下，做出了一个大胆至极的举动——他伸出那双因劳作而布满薄茧的手，紧紧地、牢牢地握住了小七冰凉微颤的小手。
两手交握的瞬间，仿佛有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暖流在两人之间传递。小七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糙与温暖，一直强撑的坚强似乎找到了依靠，眼圈又是一红，却用力回握住他。董永则仿佛从这交握中获得了对抗整个天庭威压的力量，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飘忽，勇敢地迎向了宝座上那俯瞰众生的目光。
这一幕，落在殿内众仙眼中，引起了细微的骚动。有仙神面露不屑，觉得这凡人不知天高地厚；有仙神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更有一些经历过情劫或心思通透者，暗自唏嘘，仿佛看到了当年杨婵与刘彦昌的影子。
端坐于宝座之上的玉帝，将殿下这对苦命鸳鸯紧握的双手，以及他们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深情与坚定，看得清清楚楚。这非但没有引起他丝毫的动容，反而如同火上浇油，让他本就强压的怒火瞬间冲破了临界点！
“孽障！”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如同九天惊雷，猛然在凌霄殿中炸响！恐怖的帝威如同海啸般席卷开来，修为稍弱的仙官只觉得神魂震荡，几乎站立不稳。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光线都为之一暗！
玉帝猛地从龙座上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金色闪电，死死锁定在跪在殿中的小七身上，声音带着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你可知罪？！”
小七被这蕴含着无上天威的怒喝震得娇躯一颤，但她依旧紧紧握着董永的手，深吸一口气，以额触地，叩首下去，声音带着哭泣后的沙哑，却清晰地响彻大殿：
“父皇……女儿知错！女儿不该违背天规，私自下凡，隐瞒父皇母后多年……此乃大错，女儿不敢辩解！”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玉帝，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声音却愈发坚定：“但是父皇！女儿与董郎之情，发自肺腑，源于本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我们相识于微末，相守于清贫，彼此真心相爱，愿结连理，共度此生！这情，女儿不觉得是罪！恳请父皇、母后，念在我二人一片真心，网开一面，成全我们吧！” 最后的哀求，声嘶力竭，充满了绝望中的期盼。
董永感受到小七的颤抖与决绝，也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跟着叩首，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却努力保持清晰：“陛……陛下！娘娘！小生董永，乃一介凡夫，身份卑微，本不敢亵渎天颜。但与七公主之情，确系真心！小生愿以性命起誓，此生绝不负她！虽……虽死无悔！只求陛下、娘娘开恩，允我夫妻相守！”
“真心？开恩？”玉帝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而充满嘲讽，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令人不寒而栗，“天庭威严，天规律法，岂是尔等一句‘真心’便可轻饶？！仙凡结合，阴阳逆乱，此乃万古不移之铁律！你区区一介凡人，寿不过百，朝生暮死，有何资格与朕的女儿谈情说爱，论及相守？！”
他目光如刀，刮过董永，那恐怖的威压让董永瞬间感觉如同被山岳压顶，呼吸困难，几乎要瘫软下去，全靠紧握着小玉的手和一股意志强行支撑。
玉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怒到了极点。他并非完全铁石心肠，女儿眼中的泪水与决绝，他并非毫无触动。但身为天帝，他需要考虑的更多——天威、规矩、体统、以及……如何妥善地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既能维护自己的颜面，又不至于与新天条的大势正面冲突，引发更大的动荡。
他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扫过站在仙班中，依旧面沉如水、仿佛置身事外的杨泽。这个年轻的外甥，如今已是司法天神，他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新天条在此事上的潜在立场。强行用旧法严惩，杨泽会如何反应？沉香会如何反应？那些支持新法的势力会如何反应？这会不会成为新旧势力彻底决裂的导火索？
种种念头在玉帝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盛怒之下，他依旧保留着一丝属于统治者的冷静与算计。
殿内陷入了极致的寂静，所有仙神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玉帝的最终决断。这决断，不仅关乎七公主和董永的命运，更关乎未来三界法度的风向。
良久，玉帝脸上那狂暴的怒意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帝王心术的威严。他缓缓坐直身体，目光重新落在殿下跪着的两人身上，声音不再如同惊雷，却带着一种更加令人心悸的、施恩般的冷漠与居高临下。
“紫儿，”他缓缓开口，打破了沉寂，“你私自下凡，触犯天规，隐瞒不报，更是错上加错！按律，本应严惩不贷！”
小七和董永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玉帝话锋一转，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种仿佛经过了艰难权衡后才做出的“宽恕”，“朕念在新天条初立，三界秩序方定，亦强调‘情非原罪’，当以疏导为要。朕，便法外开恩，看在父女之情，也看在你二人所谓‘真心’的份上，给你二人一个机会。”
他目光转向脸色苍白、紧紧盯着他的董永，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物品：“董永，朕观你虽为凡胎，倒也并非全无根骨，心性也算坚韧。”
他提出了那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方案，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恩赐口吻：
“朕，可赐你九转金丹，助你脱胎换骨；传你《九天玄元正法》，乃玄门正宗修行典籍；更允你在华山脚下，显圣将军沉香道场附近，开辟一处洞府，潜心修炼，不受外界打扰。”
他顿了顿，给出了最终的承诺，也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待你他日，凭借自身毅力与造化，功德圆满，渡过天劫，飞升成仙，正式位列仙班之后……朕，便亲自为你二人主婚，昭告三界，许你与紫儿，名正言顺，长相厮守！”
玉帝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董永，仿佛在说：“这已是朕念及天伦，给予的最大宽容与恩典！修仙之路虽漫长艰辛，但总好过立刻被拆散，被打入轮回，甚至形神俱灭！你还有何不满？”
在他看来，这确实是天大的恩典。一个蝼蚁般的凡人，不仅保住了性命，还得授仙法，赐予洞府，给予了成就长生、与爱人团聚的希望。这难道还不够吗？这已经是打破了旧天条铁律的极大妥协了！
殿内众仙闻言，神色各异。一些保守派仙神觉得玉帝太过宽仁，有损天威；而更多仙神则觉得，这确实是目前局面下，既能维护天庭颜面，又能给七公主一条生路的最佳方案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跪在殿中，紧紧握着公主手的凡人书生身上。
等待着他的回答。
是感恩戴德地接受这“仙缘”，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