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内的气氛,不复月前誓师南下时的激昂与笃定,反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凝重。袁绍端坐于主位之上,面容依旧保持着威严,但眉宇间凝聚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他并未立刻开口,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下首刚刚风尘仆仆赶回的许攸。
许攸宽大的袍袖上还沾着路途的尘土,他微微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喉咙,上前一步,拱手禀报:“主公,攸自黎阳前线快马加鞭赶回,正是要面陈前方军情。”
他略一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颜良将军遣攸回报,黎阳城防异常坚固,守将于禁用兵沉稳老辣,调度有方。我军连日猛攻,虽予敌重创,数次登城,皆被其舍命击退。我军将士奋勇,然城头狭窄,兵力难以展开,伤亡……亦是不轻。尤其攻城器械,损耗巨大,急需补充工匠与物料。颜良将军之意,黎阳恐非旦夕可下,强攻恐代价过大。”
这番话让厅堂内的空气又沉重了几分。袁绍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示意许攸继续。
许攸话锋一转,语气更为低沉:“此外,攸归来途中,亦接到白马文丑将军传来的最新消息。曹操已亲率精锐步骑抵达白马,并未直接冲阵,而是在城外十里处择险要地势,立下了坚固营垒,与刘延所守的白马城形成了犄角之势。文丑将军遣前锋试探,不料曹军狡诈,佯装败退,诱我前锋深入,继而以伏兵夹击,致使蒋奇将军所部数千前锋……尽没。”
“什么?”袁绍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惊怒。数千前锋一战尽殁,这不仅是兵力损失,更是对士气的沉重打击。
许攸深深一躬:“文丑将军判断,曹操此番带来的必是其麾下精锐,战力不容小觑。如今白马局势已变,我军需同时应对城内守军与城外曹军主力,围城之势被破,陷入僵持。文丑将军忧心,若曹操后续援军乃至粮草源源不断,则白马战事恐迁延日久,于我不利。故恳请主公速定大计,或增派援军以打破僵局,或另谋他策。”
两份来自东西两线的战报,经由许攸之口合并道来,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重重压在袁绍和所有谋臣武将的心头。预想中的雷霆万钧、势如破竹,竟变成了东西两线的艰难啃噬与意外受挫。
寂静中,袁绍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响起:“黎阳不下,白马受阻,前锋覆没!颜良、文丑皆乃我军上将,拥数万精锐,竟被曹操偏师、孤城拖至如此境地!诸公,有何高见?”
谋士郭图率先出列,他向来主张以绝对实力碾压,此刻更是语气激昂:“主公!颜良、文丑将军一时受阻,绝非将士不用命,实乃曹操狡诈,倚仗城防工事负隅顽抗!我军带甲数十万,粮草堆积如山,岂能因小挫而动摇根本?依图之见,当立即从后方增调兵马,尤其是增派精锐,加强给颜良将军!黎阳乃曹操西路锁钥,只要不惜代价,猛攻拿下黎阳,擒杀于禁,则曹操西路屏障尽失,我军便可长驱直入,直逼许都!届时,白马之围,不战自解!”
他话音刚落,谋士沮授便微微摇头,出言反驳:“公则之言,看似勇决,实则过于冒险。黎阳城坚,于禁善守,此乃事实。强攻之下,纵能攻克,我军亦必伤亡惨重,元气大伤。届时,即便拿下黎阳,还有多少余力东进?况且,曹操主力已至白马,若其见黎阳危急,弃白马而全力西援,或遣轻骑断我粮道,则我军东西难以兼顾,局势危矣。”
他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坚定地点在白马位置:“授以为,黎阳方向,当命颜良将军暂转攻势为守势,深沟高垒,看住于禁即可,使其不得东顾。而我军之重心,必须立刻移至白马!曹操亲至,其精锐亦多汇聚于此,此乃天赐良机!若能在此地与曹操主力决战,并战而胜之,则曹操可一战而擒,兖州、豫州传檄可定!届时,黎阳孤城,不攻自破。此乃擒贼先擒王之上策!”
“决战?”郭图冷笑一声,“沮别驾莫非忘了虎视眈眈的吕布?我等倾尽全力在白马与曹操决战,纵然胜之,也必是惨胜,士卒疲惫,将领伤亡。若那时吕布趁机自关中东出,袭我侧后,如之奈何?届时我等浴血奋战,只怕最终是为吕布做了嫁衣,徒劳无功!”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袁绍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目光再次转向了提供军情后便退回班列,此刻正垂首不语,仿佛在深思的许攸。
“子远,”袁绍直接点名,“你亲历前线,熟知军情,又素来多谋,何以教我?”
许攸闻声,缓缓抬起头,先是对袁绍恭敬一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主公,公则、沮授二位之言,皆老成谋国,各有其理,然亦各有其未尽周全之处。”
他步履沉稳地再次走到地图前,目光扫过黎阳和白马,最终落在更广阔的疆域背景上:“黎阳,诚然是要地,然观今日之势,已非急所。强攻损耗过大,正如沮别驾所言,恐得不偿失。而沮别驾欲集重兵于白马,寻求与曹操决战,擒贼擒王,确是正理。然郭公所虑,亦绝非杞人忧天。吕布,豺狼也,此刻按兵不动,非其不欲动,实则在坐观成败,待价而沽。我等若与曹操在白马拼得两败俱伤,他必效渔翁之利,届时我军危矣。”
“那依你之见,莫非我军就该按兵不动,坐失良机?”袁绍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
“非也,非也。”许攸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洞悉全局的精明,“主公,曹操如今东西两线作战,黎阳、白马皆需分兵驻守,其兖豫腹地必然空虚。我军新定河北,士气虽受小挫,根基未损,兵力雄厚,远胜曹操,何须与他纠结于一城一池之得失,陷入其节奏?”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攸以为,当双管齐下,东西联动,而非偏重一隅,孤注一掷!”
“其一,黎阳方向,当采纳沮别驾部分建议,但不止于守。”许攸手指黎阳,“可命颜良将军明面上转攻为守,深沟高垒,与于禁对峙,牢牢牵制其守军,使其不敢妄动。同时,”他手指向河内郡方向,“可遣一上将,如高览将军,率偏师一支,自河内郡南下,做出兵逼延津,威胁兖州西北腹地的态势。此路偏师不需强攻,只需虚张声势,便可进一步分散曹操心神,使其东西难以兼顾,首尾难安!”
“其二,亦是关键所在,白马方向,非但不该迟疑退缩,更应果断加强压力,改变战法!”许攸语气斩钉截铁,手指重重地点在白马,“请主公再调拨三万精兵,增援文丑将军。然增兵之后,非为即刻决战,而是依托我军绝对兵力优势,对曹操营寨与白马城进行更严密的分割与包围。采用‘结硬寨,打呆仗’之法,深沟高垒,步步为营,不断压缩其活动空间,消耗其兵力与锐气。同时,派遣精锐骑兵,扩大控制范围,彻底肃清周边,不惜一切代价,断其粮道,绝其斥候!”
他看向袁绍,目光炯炯:“主公明鉴,曹操亲至白马,所带粮草必然有限,其补给需从后方许都等地转运。只要我军能牢牢锁死白马外围,切断其粮草补给线,时日一长,曹军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军心必乱!届时,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迫其投降;或可待其饥疲交加,士气崩溃,露出破绽之时,我军以逸待劳,一举突入,可获全胜!此乃‘以正合,以奇胜’之道。以主力堂堂正正围困压迫,辅以偏师袭扰策应,断其根本。如此,曹操进退失据,必败无疑!而只要我能速胜曹操,整合其地,实力倍增,届时吕布纵有异心,见我势大,亦不敢轻举妄动矣!”
许攸的策略,清晰地勾勒出一幅东西联动、围点打援、断粮困敌的宏大蓝图。它既避免了强攻黎阳的巨大消耗,又提出了打破白马僵局的具体狠辣手段,更考虑并化解了吕布潜在的威胁,显得远比郭图或沮授的单方面策略更为周全、老辣,且更具可操作性。
袁绍听着,紧皱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眼中重新燃起锐利而充满野心的光芒。他沉吟片刻,猛地一拍面前案几,震得令箭筒嗡嗡作响:
“善!大善!便依子远之策!”
他霍然起身,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
“命颜良,即刻转攻为守,深沟高垒,给我看死于禁于黎阳,不得使其东进一步!”
“令高览,速率两万兵马,自河内南下,兵锋直指延津,多张旗帜,广布疑兵,务使曹操侧翼震动,分兵防备!”
“再调三万步卒,一万骑兵,即刻开赴白马,交由文丑统一节制!告诉他,给我重重围困,锁死曹操,断其粮道,绝其信息!我要那曹孟德,困死、饿死在白马城下!”
“诸将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新的命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邺城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中激起层层涟漪,并迅速转化为具体的军事行动。袁绍的决心与意志,透过这一道道命令,再次清晰地传向烽火连天的前线。一场围绕白马,规模更大、部署更精妙、也注定更加残酷的围困与反围困、绞杀与反绞杀之战,随着邺城的定策,正式进入了新的、更为激烈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