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已有了深秋的凛冽。但这一日,紫禁城西北角这处小小的院落,却被喧嚣的人声和融融的暖意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胀破那圈低矮的青砖院墙。
空气里弥漫着食物蒸腾的热气、酒液的醇香、还有女眷们身上淡淡的脂粉味,混杂出一种奇异的、带着烟火气的喜庆。
纵然新郎官是个太监,新娘子也只是个女官,可架不住那一道金灿灿的赐婚圣旨压在案头。
皇帝金口玉言的“体面”,谁敢不给?于是这方寸之地,竟也硬生生挤下了六张八仙桌。
杯盘罗列,虽无山珍海味,却也鸡鸭鱼肉俱全,酒坛子摞在墙角,透着一种朴实的、甚至有些过分的丰盛。
日头将将偏西,吉时已到。
院门外忽地传来一阵肃穆的唱喏,原本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齐刷刷望向门口。
御前副总管太监李玉,一身簇新的靛蓝蟒袍,手持明黄卷轴,在一小队侍卫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面皮白净,神色端凝,目光扫过院内,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
满院的宾客,无论是各宫派来送礼的管事太监、宫女,还是进忠瑾瑜素日交好的宫人,亦或是瑾瑜舅舅秦立带来的那两桌膀大腰圆、一看就非善茬的宫外亲朋,此刻都噤若寒蝉,垂手肃立。
“圣——旨——到——” 李玉的声音清越,穿透了寂静。
满院的人,连同刚刚穿着大红吉服、胸前系着红绸花的进忠,以及蒙着红盖头、被喜娘搀扶着立于一旁的瑾瑜,都齐齐跪了下去。
额头触着冰凉的地砖,进忠的心却跳得擂鼓一般。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瑾瑜大红嫁衣的裙摆,那浓烈的红色像一捧火,灼烧着他的眼眶。
李玉展开圣旨,朗声宣读。皇帝的恩典如同流水般淌出:赐金银若干,赐绸缎若干,赐玉如意一对……字字句句,皆是天家体面。
末了,皇帝竟还格外开恩,特许李玉留下吃杯徒弟的喜酒再回养心殿复命。
这额外的恩典,分量极重,压得满院的人心头又是一震。
圣旨宣毕,李玉亲自将赏赐之物,交付给跪地谢恩的进忠和瑾瑜。
他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在将一卷上好宫锦递给瑾瑜时,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目光在她盖头上停留了一瞬,似有欣慰,亦有不易察觉的复杂。
圣旨的威仪散去,院子里紧绷的气氛才重新活络起来。
各宫派来送礼的宫人,此刻也成了席上的宾客。
李玉身份特殊,自然被请到了主位首席。
瑾瑜的舅舅秦立,带着他的人,稳稳占据了靠近正屋的两桌,那眼神扫过之处,带着无形的威慑,让一些原本存着看戏心思的目光都收敛了几分。
鼓乐声适时响起,虽非皇家仪仗的宏大,却也喜气洋洋。司仪高亢的唱礼声在院中回荡:
“一拜天地!”
进忠扶着瑾瑜,朝着院门外的方向,深深拜下。
起身时,他感觉到身旁瑾瑜的身躯似乎极轻微地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稳稳托住她。
“二拜高堂!”
高堂之位空悬,两人朝着北面皇宫的方向,再次深深拜下。
瑾瑜舅舅秦立坐在一旁,看着外甥女一身嫁衣,喉头滚动了一下,猛地端起面前的大碗酒,仰头灌了下去。
“夫妻对拜!”
进忠转过身,面对着眼前这一团浓烈的、代表着瑾瑜的红。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深深一揖。红盖头微微晃动,瑾瑜也盈盈还礼。
那一刻,周遭的喧闹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彼此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还有自己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礼成!
“送入洞房!”
喜娘和几个相熟的宫女立刻簇拥上来,搀扶着瑾瑜,在一片善意的哄笑声中,将她送进了那间早已布置妥当、贴着大红囍字的正屋婚房。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腾。
进忠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胸前的红绸花在晚风中微微颤动。
他定了定神,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转身,端起酒杯,走向那六桌宾客。
这才是真正的战场。
御前历练出的玲珑心肝和舌灿莲花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周旋在各桌之间,无论面对的是各宫派来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管事太监宫女,还是自己御前那些交好的小太监、小侍卫,亦或是瑾瑜舅舅和他带来的那些撑场子的人,进忠都能应对自如,笑容得体,敬酒劝酒,分寸拿捏得极好。
饶是如此,一人之力也难敌六桌车轮战。
几轮下来,进忠只觉得脸上发烫,脚步也有些虚浮。
幸得师父李玉端坐主位,偶尔一个眼神扫过,那些想趁机灌倒新郎官的人便讪讪收敛。
更有机灵的进宝,带着几个小太监,见缝插针地替进忠挡酒,嘴里嚷着:“哎哟喂,各位哥哥姐姐们高抬贵手!让我们师兄留点力气,不然待会儿怎么进洞房啊!”惹得哄堂大笑,却也巧妙地解了围。
夜色渐浓,星子爬上天幕。院中的酒席终于到了尾声,宾客们带着酒意和满足,三三两两地散去。
李玉也起身,拍了拍进忠的肩膀,没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好生歇着”,便在侍卫的簇拥下回养心殿复命去了。
秦立喝得满面红光,临走前重重拍了一下进忠的肩背,力道大得让进忠一个趔趄,粗声道:“小子!好好待我外甥女!”这才带着他那帮意犹未尽的手下,呼啦啦地走了。
喧嚣彻底散去。
小院里只剩下残羹冷炙和未散的酒气。
小太监们轻手轻脚地收拾着。
进忠靠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树上,晚风一吹,酒意翻涌上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像踩着棉花。
“师兄……”进宝凑过来,想扶他。
进忠摆摆手,深吸了几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强压下那股翻腾。
他抬眼望向那扇透出温暖烛光的窗户,定了定神,推开进宝的手,整了整身上揉皱了些的大红吉服,一步一步,朝着那光亮走去。
推开新房的门,一股淡淡的馨香扑面而来,冲淡了屋外残留的酒气。
屋内的红烛燃得正旺,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温暖的、朦胧的红光。
瑾瑜依旧穿着那身繁复华丽的大红嫁衣,端端正正地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喜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