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并非虚无,而是沉重如铅、粘稠如血的黑暗,压迫着眼睑,堵塞着耳膜,浸透了每一寸感知。
封野的意识如同沉船,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渊中缓缓下坠。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扭曲的暗礁,不时刮擦着他残存的灵觉:石坚决绝撞向链锯的背影、铁爪机械臂刺耳的哀鸣、老爹枯槁手指最后的有力指向、林薇数据板上刺目的红色警报、聚变电池插入时那声清脆的“咔嚓”、榕树巨门开启时喷涌出的蓝金色雾海、还有那冰火交织、撕裂钻探平台的恐怖藤蔓……以及最后,那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重叠着无尽痛苦与诡异解脱的低语:
“欢迎……回家……”
“……蚀心者……”
家?哪里是家?这充斥着死亡、辐射和背叛的末世废墟?还是那扇巨门之后,散发着磅礴能量与死寂气息的未知深渊?
蚀心者……自己最终也变成了那种怪物吗?
剧痛。
并非来自外部伤口,而是源于体内最深处,源于每一寸经脉,每一个细胞。冰与火的力量失去了水晶核心的束缚,也失去了聚变电池的外力强行捏合,如同两颗失控爆炸的超新星,在他残破的躯壳内进行了最后也是最彻底的湮灭对冲。
那是一种灵魂被寸寸撕裂、又被极致的高温与严寒反复淬炼的痛苦。意识在这极致的痛苦中浮沉,却无法醒来,无法掌控哪怕一根手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还有声音。
模糊的、断续的、仿佛隔着一层厚厚水幕的声音。
“……心率……35……还在跌……”
“……核心温度……异常……冰点与沸点交替……”
“……能量辐射……超标……仪器快……爆表了……”
是林薇的声音。冷静,但语速极快,带着一种紧绷的、近乎极限的专注。
还有另一个更粗重、更焦急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困兽的喘息:
“林医生!封哥他……到底怎么样?!那鬼东西是不是……是不是……”是大壮。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一种面对无法理解、无法对抗的灾难时最原始的恐惧。
“闭嘴!按住他!左肩冰晶又开始增生!注射3号稳定剂!快!”
一阵细微的刺痛从肩部传来,一股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体内疯狂对冲的能量洪流似乎被这股外来的力量稍稍扰动,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滞涩。就是这丝滞涩,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让封野的意识猛地向上挣扎了一下!
“呃……”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声音瞬间停止。
紧接着,一张布满汗水和油污、独眼瞪得滚圆的脸庞凑到了极近处,几乎挡住了那微弱的光源。
“封哥?!封哥!你醒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大壮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颤抖。
封野艰难地试图聚焦视线。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到大壮粗糙的轮廓和那只充满血丝、写满焦虑的独眼。他试图转动眼球,观察四周,但脖颈如同锈死般无法动弹。全身都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剧痛和虚弱感死死攫住。
“别动。”林薇的声音靠近,清冷依旧,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放松,“你的身体刚刚经历了一次全面的能量反噬和……某种未知的异变。任何轻微移动都可能引发二次崩溃。”
她的脸也出现在视野上方,比起大壮的激动,她显得异常平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抹研究者的专注光芒更加炽烈。她手里拿着一个改装过的注射器,针头还残留着一点淡蓝色的液体。
“我们……在哪?”封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和胸腔的灼痛。
“粮仓下层,一个相对完整的储藏室。暂时安全。”林薇言简意赅,“你昏迷了大约六小时。”
粮仓……还在粮仓……没有进入那扇门?还是……进去了又出来了?那恐怖的藤蔓……
记忆的碎片再次翻涌,带来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心悸。封野闷哼一声,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那已经失去所有光泽、布满蛛网般裂痕的水晶吊坠,似乎随着他的情绪波动,又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裂痕深处渗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色雾气。
“冷静!”林薇厉声道,手指飞快地在旁边一个闪烁着多项生命体征数据的便携屏幕上操作着,“情绪波动会加速能量逸散!你想彻底变成一摊失控的能量浆吗?!”
她的话像冰水浇头。封野猛地咬紧牙关,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和记忆。剧痛再次席卷而来,但他死死忍着,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石叔……他们……”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问题。
大壮的独眼瞬间黯淡下去,拳头死死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石叔他……守住了。血狼帮的杂种没能立刻钻进来。但……伤亡很大。弹药快打光了,重伤员……太多了。”
沉重的 silence 笼罩了狭小的储藏室。只有仪器微弱的嘀嗒声和封野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林医生……”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储藏室角落传来。封野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去,只见那里躺着几个伤员,其中一个脸色蜡黄、气息奄奄的老兵正看着林薇,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渴求,“药……还有吗?二狗他……快不行了……”
林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另一边,一个年轻队员躺在地上,腹部简单的绷带已被黑红色的脓血浸透,脸色灰败,嘴唇乌紫,身体偶尔无意识地抽搐一下,显然已经重度感染并伴有严重的辐射病症状。
林薇沉默地走到自己的金属数据箱旁——箱子表面有多处凹痕和擦伤,但似乎还能运作。她打开一个储物格,里面只剩下寥寥几支颜色暗淡的药剂和一小卷发黄的绷带。
“最后一支广谱抗感染药剂,对他现在的状况……效果有限。辐射病……没有特效药。”她的声音平静地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我们的抗生素早在昨天就耗尽了。疤脸强私藏的那点,根本不够。”
绝望的气息更加浓重。那个询问的老兵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一滴浑浊的泪水。
封野看着这一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石坚他们用命守住了暂时的安全,但内部的崩溃却因为药物和补给的彻底匮乏而加速来临。没有药,重伤员只能在痛苦中慢慢死去。没有抗辐射药,就算躲过了血狼帮,幸存者也会在辐射病的折磨下逐渐衰弱、变异、死亡。
他想起自己之前能量失控时,无意间逸散出的能量孢子催化苔藓疯长却导致辐射剧增的可怕景象。自己的力量,不仅无法拯救,反而是一剂致命的毒药。
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希望了吗?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中,林薇再次开口,她的目光落在数据箱屏幕上调出的一份陈旧档案扫描件上。
“并非完全没有希望。”她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清理疤脸强遗物时,我发现了他与净火组织早期接触的一些碎片化记录。其中多次提及一个地名——‘河谷生物制剂厂’。”
“制剂厂?”大壮愣愣地重复。
“据记录显示,那里是旧时代一家大型生物制药公司的地下核心生产基地,专攻抗辐射药物和高效抗生素的研发与生产。末世降临时,它应该还未被完全摧毁,其主体结构和最重要的生产线位于地下深处,有独立的防护系统和应急能源。”
林薇调出另一张模糊的、带有净火组织徽记标记的草图,上面粗略勾勒着一个位于山谷中的工厂轮廓和地下通道入口。
“疤脸强似乎曾试图寻找这个地方,想用里面的药品和资源作为与净火换取更大利益的筹码,但一直未能确定其精确入口和突破其防御。”
储藏室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抗辐射药!高效抗生素!这简直是末世中最珍贵的宝藏!
“在哪里?!”大壮急切地追问,独眼里重新燃起火光。
“根据碎片信息交叉比对和旧地图还原,”林薇指向草图上的一个坐标点,又对比了一下数据箱内置的、误差极大的末世前地图,“大概率就在我们东南方向,大约十五公里外的‘铁锈河谷’深处。”
铁锈河谷!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地方!那里是旧时代工业废墟的聚集地,地形复杂,辐射浓度常年超标,而且据说盘踞着各种因辐射而变异的可怕生物和更加危险的掠夺者残余!是连血狼帮都不愿意轻易深入的死亡地带!
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大半。
“十五公里……穿过血狼帮可能的活动区域,还要进入铁锈河谷……”大壮的声音干涩起来,“我们现在这点人,怎么去?”
“必须去。”封野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挣扎着,试图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晕厥,但他硬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一点点地、颤抖着坐了起来。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瞬间浸透了残破的衣衫,喘息得如同破风箱。但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角落里濒死的伤员,扫过大壮焦虑的独眼,最后定格在林薇脸上。
“没有药,留下是等死。去,还有一线生机。”他的声音依旧虚弱,却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厉,“血狼帮刚吃了大亏,钻探平台被毁,雷罡那个杂种肯定暴跳如雷,但短时间内未必能组织起下一次那种规模的进攻。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窗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组织一支精锐小队。人不要多,要快,要能打。我、大壮、你……”他看向林薇,“我们需要你的技术和知识识别药品和设备。”
“还有我!”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只见石坚拖着一条腿,拄着一根扭曲的钢筋,脸色苍白如纸,后背的伤口显然又崩裂了,绷带上渗着血,但眼神却如同磐石般坚定,“老子还没死!认得路,也能开枪!”
“石叔!你的伤!”大壮急道。
“死不了!”石坚低吼一声,浑浊的目光看向封野,“营地现在还能动的、敢拼命的,加上我,不超过十个。老子带队,你……你还能行吗?”他的目光落在封野那不住颤抖、皮肤下时而闪过冰蓝幽光时而透出暗红炽芒的手臂上,充满了深深的忧虑。
封野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意念集中,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与剧痛共生的本能。一丝微弱的、极不稳定的冰蓝色电弧在他焦黑的指尖跳跃、闪烁,发出“噼啪”的轻响,周围的空气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度。
力量还在,甚至因为那次彻底的湮灭对冲和聚变电池的冲击,发生了他无法理解的异变,变得更加……原始和狂暴。但它们如同受伤的凶兽,更加难以驾驭,每一次调用都伴随着经脉欲裂的痛楚和失控的风险。
“够用了。”封野的声音冰冷,指尖的电弧倏然熄灭,留下更加剧烈的酸痛和一种空虚的灼烧感。
他看向角落里那个濒死的年轻队员二狗,又看向其他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期盼的伤员。
“等着。”他说,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我们把药……带回来。”
绝境之中,寻源之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死亡。但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封野的目光投向储藏室那扇锈蚀的铁门,仿佛已经看到了门外那片被辐射尘雾笼罩的、危机四伏的废墟荒野。
小队,即将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