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月。
像一场漫长而奇异的旅行。
身体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脚步变得笨重,夜里翻身都成了需要咬牙才能完成的艰巨任务。
孕吐、浮肿、抽筋、失眠……所有孕期可能遭遇的辛苦,我几乎尝了个遍。
陆砚深的紧张有增无减。
我半夜腿抽筋,哼一声,他立刻就像装了弹簧一样弹起来,睡意全无地帮我揉腿,动作从最初的笨拙到后来的熟练。
我胃口不好,他会亲自下厨,照着食谱折腾出些卖相可疑、但味道还算用心的汤水,然后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我,直到我勉强吃下几口,他紧蹙的眉头才会稍稍舒展。
产前最后一次重要检查,医生笑着告诉我们:“一切指标都很好,宝宝大小也合适,大概率可以顺产。”
陆砚深握着我的手,掌心一片湿冷的汗。
预产期是个周三。
周一晚上,我洗过澡,正靠在床头看育儿书,忽然感到一阵轻微、却有规律的宫缩。
像是有个小锤子,在身体深处不紧不慢地敲打着。
我放下书,轻轻吸了口气。
“怎么了?”陆砚深几乎是立刻就从旁边的沙发上站了起来,手里的文件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好像……开始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房间里瞬间兵荒马乱。
陆砚深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他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指挥千军万马的冷静,在原地转了个圈,才想起来要打电话给医院,给司机,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内容。
周姨闻声赶来,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老人,一边安抚我,一边指挥着佣人拿早已准备好的待产包。
去医院的路上,宫缩的间隔越来越短,痛感也越来越清晰尖锐。
我咬着唇,额头渗出冷汗,努力调整呼吸。
陆砚深紧紧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我,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仿佛正在承受痛苦的人是他。
到了医院,直接进了VIp产房。一切早已准备就绪。
阵痛如同潮水,一波猛过一波,要将人的意志力彻底击碎。
助产士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放松,呼吸,对,很好……”
陆砚深穿着无菌服,站在我床头,一步不离。他替我擦汗,把手臂递到我唇边,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疼就咬我。”
我哪里还有力气咬他。
所有的意识都用来对抗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时间变得模糊不清。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
在我觉得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听到助产士欣喜的声音:“看到头了!妈妈加油!再用一次力!”
我憋住气,用尽全身的力气——
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从身体里剥离了出去。
紧接着,一声嘹亮、甚至有些尖锐的啼哭,划破了产房里所有的紧张和压抑。
像一道光,劈开了漫长的黑夜。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了一秒。
然后,是助产士带着笑意的声音:“恭喜陆先生,陆太太,是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我瘫软在产床上,像一条脱水的鱼,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汗水浸透了头发和衣服,眼前模糊一片。
但我清晰地听到了那哭声。
那么有力,那么鲜活。
是我的孩子。
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的、却也真诚的笑容:“来,妈妈看看,六斤八两,很健康。”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小的、粉红色的肉团,放在我的胸前。
那么小,那么软。
皮肤红红的,带着胎脂,眼睛还紧紧闭着,小嘴巴却兀自一张一合,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颤抖地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小脸,却又怕自己手上的力道伤到她。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混着汗水,咸涩无比。
却是我这辈子,尝过最甜的滋味。
陆砚深僵立在床边,像尊雕塑。
他的目光,死死地胶着在那个小婴儿身上,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护士笑着提醒:“爸爸,不抱抱女儿吗?”
他像是被惊醒,浑身猛地一颤。
他伸出双手,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僵硬和笨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护士小心地把宝宝放进他怀里,指导着他调整姿势。
他接过那个襁褓。
那么小的一个婴儿,在他宽阔的怀抱里,显得更加迷你。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
我看着他的侧影。
看到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一颗巨大的、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他眼眶跌落,正好砸在包裹着宝宝的小被子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他哭了。
这个在我印象里,流血不流泪,永远强大、冷硬的男人,抱着他刚刚出生的女儿,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流着泪。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我的额头上,滚烫的泪水蹭湿了我的皮肤。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我的心上:
“辛苦了……”
“老婆。”
“谢谢你。”
产房的窗帘没有拉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新生命交织的、奇特的味道。
我疲惫至极,浑身像是散架后又重新拼凑起来。
但心里,却被一种巨大而平静的满足感填得满满的。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胸前那个小小的人儿。
觉得过往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苦难挣扎,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归宿。
人生从未如此圆满。
是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