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基金会”的构想,像一颗充满生命力的种子,落在了我们精心耕耘的心田上。我们投入了大量的热情和精力去规划它,讨论章程,筛选可能的项目方向,甚至开始物色合适的团队人选。这个过程本身,就带着一种创造新生的喜悦和期待。
白天,我们各自忙碌于砚深集团的事务,晚上和周末,书房常常亮灯到深夜,桌上铺满了各种资料和草案。我们像一对最默契的战友,为了一个共同认可的、充满光明的目标而并肩努力。这种充实感和价值感,是单纯的爱情和财富都无法给予的。
生活,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坚实的金光。我们甚至开始下意识地规划更远的未来——等基金会步入正轨后,也许可以一起去环球旅行,或者找个安静的小镇短居,体验另一种生活节奏。
然而,创伤就像隐藏在华丽地毯下的细微裂缝。平时被完好的部分覆盖着,一切看起来完美无瑕。但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也许只是一次无意识的触碰,裂缝便会骤然显现,提醒你某些东西并未真正消失,只是被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我的裂缝,出现在一个看似寻常的深夜。
那晚我们相拥而眠,睡得很沉。不知何时,我陷入了一个混乱而压抑的梦境。梦里没有具体的情节,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感。我又回到了那三年,像个幽魂一样在那栋巨大的宅邸里穿梭,耳边是陆砚深冰冷的指令,眼前是他疏离而审视的目光。我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猛地惊醒过来。
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腔,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卧室里一片黑暗,只有身边陆砚深平稳的呼吸声。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
我下意识地、极小幅度地向远离他的方向挪动了一下身体。动作很轻,轻到几乎无法察觉。但那瞬间的条件反射,暴露了潜藏在意识最深处的戒备。
几乎就在我挪开的下一秒,陆砚深的呼吸声顿了一下。他也醒了。
他没有立刻出声,也没有动。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他似乎也在感知着我的状态。
过了几秒,他低沉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响起,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做噩梦了?”
我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还有些发颤。
他转过身,面对我。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靠近。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将我拥入怀中,而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地,覆上我放在身侧的手背。
他的掌心很暖,干燥而稳定。
“梦到什么了?”他问,声音里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沉静的包容。
我摇了摇头,把脸埋进枕头里,闷声说:“不记得了……就是有点吓人。”
这是谎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但我不能说。那些不堪的过往,是我们努力想要翻页的篇章,我不想再用具体的描述去撕开彼此心上的痂。那对我们都是一种残忍。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回避,没有追问。只是那只覆在我手背上的手,微微收紧,将我的手包裹住。他没有强行拉我入怀,只是这样握着,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我在这里”的信号。
我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心跳也恢复了平稳。但那种噩梦带来的心悸和冰凉感,却迟迟没有完全散去。
另一道裂缝,出现在陆砚深身上。
一个周末的清晨,我穿着短袖家居服在厨房帮周姨准备早餐,伸手去拿高处的玻璃杯时,袖子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浅白色的、细长的旧疤——那是很多年前一次意外划伤留下的,与那三年无关,但位置有些显眼。
陆砚深正好走进厨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的手腕。
他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柔和神色顷刻间褪去,眼神骤然变得深不见底,像是瞬间卷起了黑色的漩涡。他紧紧盯着那道疤痕,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那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自责。仿佛那道无关紧要的旧疤,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证。
厨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凝滞了。周姨也察觉到了异常,有些无措地看着我们。
我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把袖子拉了下来,盖住了疤痕。然后,故作轻松地对他笑了笑:“怎么了?一杯牛奶而已,我自己能拿到。”
他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眼底的狂风暴雨迅速收敛,但那种沉重的阴影却未能立刻散去。他避开了我的目光,低低地说了声“没事”,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厨房,背影甚至带着一丝仓促。
那天上午,他变得异常沉默。虽然依旧会回应我的话,但明显心不在焉。他会长时间地看着窗外,或者对着某处空气出神,眼神空洞。
我知道,他又陷入了那种周期性的、因过往而生的自我审判中。那道疤,或许让他联想到了那三年里,我可能承受的、他所不知道的其他伤害。他总是这样,将所有的过错和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惩罚自己。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主动坐到他身边,给他夹了他爱吃的菜。
“阿深,”我轻声说,“都过去了。”
他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眼看我。眼神复杂,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他最终只是哑声回了三个字,然后低下头,默默地吃饭。
但我们都知道,“知道”和“过去”是两回事。
有些伤,即使愈合了,也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有些记忆,即使被封存,也会在午夜梦回时悄然造访。
我们不再回避这些瞬间。当我从噩梦中惊醒,他会静静地陪着我,直到我再次入睡。当他陷入莫名的低气压,我会用一杯热茶,或者一个安静的拥抱,告诉他我在。
我们不试图强行抹去阴影,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只是学会了,当阴影降临的时候,不再独自蜷缩在黑暗中,而是靠近彼此,用现在的体温,去温暖那些来自过去的冰凉角落。
就像此刻,吃完午饭,他放下碗筷,忽然伸手,轻轻握住了我放在桌下的手。力道有些大,像是在确认我的存在。
“清弦,”他看着我们交握的手,声音很低,“我……”
他欲言又止。
我回握住他,用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打断了他可能出口的道歉或沉重的话语。
“下午要不要去院里看看?周姨说新栽的玫瑰开了。”我岔开了话题。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神已经清明了许多。他点了点头:“好。”
阳光很好,玫瑰开得正好。
阴影还在,但我们已经不怕了。
因为我们有彼此,作为照亮角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