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从陆家辞工,回她自己那小院养老,是在我和陆砚深的关系真正稳定下来之后。
她说,看着我们俩现在这样,她心里踏实了,也该享享清福了。陆砚深给她包了个厚厚的红包,又坚持每月给她打一笔足够她生活优渥的费用。周姨推辞不过,最后收下时,眼圈红了好几天。
我们都知道,她不只是保姆。她是那段最晦暗、最扭曲的时光里,这座冰冷宅邸中,唯一残存的温度。是见证者,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守护者。
所以,每隔一两周的周末,只要没有特别紧要的公务,我们都会去看她。
周姨住在城西一个老小区里,房子不大,但带个小院,被她收拾得干净利落,种满了花草。我们的车停在巷口,需要步行一段才能进去。这段路,总是能让人莫名松弛下来。周遭是市井的喧嚣,邻居的闲聊声、孩子的哭闹声、锅铲碰撞的声音,混杂着饭菜的香气,与别墅区那种隔绝的静谧截然不同。
陆砚深通常会换下挺括的西装,穿着简单的棉质t恤和长裤,手里提着提前让司机准备好的各式补品、时令水果,还有周姨最爱吃的几家老字号点心。我则跟在他身旁,有时会顺手在路边花店买一束便宜的百合或康乃馨。
敲开门,周姨见到我们,脸上总会瞬间绽开菊花般的笑容,皱纹里都溢满了欢喜。“哎呀,来就来,又带这么多东西!快进来,外面热!”
小屋里总是窗明几净,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阳光的味道。周姨会忙着给我们倒水,拿拖鞋,嘴里不停地念叨:“先生,清弦,你们工作那么忙,不用总惦记着我这老婆子。”
“不忙,周末就该放松一下。”陆砚深会很自然地把东西归置好,然后挽起袖子,问:“周姨,家里有什么要修的吗?灯泡、水管,或者电器?”
这几乎成了固定流程。周姨起初总是摆手说没有,但陆砚深会自己在屋里转一圈,总能找出点活儿来。有时是阳台那个不太好使的晾衣架,有时是厨房水龙头有点轻微的漏水,有时是收音机接触不良,刺啦乱响。
他会像个最普通的维修工一样,蹲在地上,研究螺丝,摆弄工具。那双签下亿万合同的手,沾上灰尘和机油时,也没有丝毫的违和感。我会给他递工具,扶着椅子,周姨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不住地说:“小心点,先生,不行就算了,别伤着手。”
而他总是能捣鼓好。当晾衣架顺滑地升起,水龙头不再滴答,收音机里传出清晰的戏曲唱腔时,周姨会长长舒一口气,然后看着陆砚深,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慈爱,仿佛看着自己最有出息的孩子。
“先生真是什么都会。”她总是这么夸。
陆砚深通常只是淡淡“嗯”一声,用肥皂仔细洗手,但嘴角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我会帮周姨做些简单的家务,擦擦桌子,摘摘菜。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周姨会絮絮叨叨地说起邻里间的趣事,谁家儿子考上了大学,谁家闺女要出嫁了,菜市场的肉价又涨了几毛。
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话题,是我和陆砚深在各自忙碌的商业世界里很少触及的。但我们听得很认真。陆砚深洗完手,会泡上来时带的茶叶,给我们每人倒一杯,然后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话,问个细节。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绷紧神经、运筹帷幄的陆总。在这里,他可以只是一个放松的、聆听的晚辈。
夕阳西下时,我们会把椅子搬到小院里。周姨泡上茶,拿出她自己做的瓜子、花生。我们就坐在那里,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晚霞给老旧的小楼镀上温暖的金边。
周姨的话匣子会打开得更大些。她会说起陆砚深小时候的一些糗事,说他看着稳重,小时候也皮得很,有次为了追一只蝴蝶,差点掉进池塘。也会说起我刚开始来做“保姆”时,她如何替我悬着一颗心,又如何在暗地里帮我。
说到动情处,她会拉起我的手,又看看陆砚深,眼眶泛红:“现在好了,真是太好了。看着你们俩现在这样,我这心里,比什么都高兴。先生,清弦,你们是不知道,我有时候半夜想起来,都替你们高兴得睡不着觉。总算……总算是否极泰来,苦尽甘来了。”
她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最质朴的真情。我和陆砚深会安静地听着,然后,他会很自然地伸出手,越过小小的茶几,握住我的手。
我们的手在渐浓的暮色中紧紧相握。
夕阳的余晖落在我们身上,也落在周姨欣慰的脸上。小院里飘着茶香和淡淡的花香,隔壁传来电视的声音和孩子嬉笑的声音。
这种平淡到了极致的温暖,没有豪宅的奢华,没有盛宴的喧闹,却有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它是真实的,落地的,充满了生活的质感。
我们经历过最不堪的算计,最尖锐的对抗,最彻骨的寒冷。也正因为如此,此刻这围坐喝茶的平凡时光,才显得如此珍贵。
这是我们用巨大的代价,几乎摔得粉身碎骨后,才终于学会珍惜的,人世间最寻常,也最难得的珍宝。
离开时,周姨总会送我们到巷口,不停地嘱咐:“路上慢点开车,到了给我发个信息。” 我们会应着,让她快回去。
车子驶离老城区,重新汇入都市璀璨的车流。窗外的世界再次变得迅疾而冰冷。
但车厢里,还残留着小院的茶香,和周姨絮叨的温暖。
陆砚深会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但一种安宁的、共通的情绪,在沉默中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