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深送来的那些资料,像一场及时雨,浇灌在我几近干涸的思路土壤上。
那些案例和数据,不仅提供了宝贵的参考,更像几把钥匙,帮我打开了几个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锁扣。我的方案思路逐渐清晰,骨架变得坚实。
但越深入,我越意识到,“锦斓”面临的不只是品牌老化的问题,更深层次的是渠道僵化、供应链效率低下,以及在新消费时代近乎空白的数字化布局。这些,已经超出了单纯品牌营销的范畴,触及到了企业战略和运营的层面。
我卡在了一个宏观的商业决策点上。
是保守地只做品牌形象焕新,赌一把情怀?还是更激进地,建议集团借此机会,对“锦斓”进行一场从产品到渠道再到营销的全面数字化革新?后者意味着巨大的投入和极高的风险,一旦失败,这个老牌子可能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这个抉择太重了。重到我独自面对电脑屏幕时,会感到呼吸发紧。
我需要一个具备顶级商业视野和风险判断力的人,帮我理清思路。不是给我答案,而是帮我看清棋局。
脑海里,几乎下意识地,就浮现出陆砚深的名字。
不是作为前任,不是作为雇主,甚至不是作为此刻关系微妙的对象。而是作为陆氏集团的掌舵人,一个在商海里搏杀出赫赫战绩的顶尖决策者。
这个念头冒出来,我自己都怔了一下。
从什么时候起,我竟然可以如此自然、如此纯粹地,将他和“专业”画上等号,并试图寻求他的专业意见了?
以前,我们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怨恨、亏欠、不平等……任何涉及他商业领域的探询,都容易变质,要么像乞讨,要么像算计。
但现在,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我犹豫了很久,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反复敲打又删除。最终,还是摒弃了所有不必要的情绪修饰,用尽可能客观、专业的口吻,编辑了一条信息。简要说明了“锦斓”面临的困境,以及我目前思考的两个方向,并附上了几个关键数据。
最后,我写道:「从商业战略和投资风险的角度,想听听你的看法。不方便也没关系。」
点击发送。心跳有点快。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纯粹的专业咨询。如果他拒绝,或者给出居高临下的指导,那我也会立刻退回安全距离。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一下午,我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临近下班,手机才屏幕一亮。
陆砚深的回复很简单,只有一行字:「晚上八点,如果你有空,可以来我书房一趟。有些想法,打字说不清。」
公事公办的语气。没有多余的寒暄。
我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期待。「好。」我回复。
八点整,我准时敲响了他别墅书房的门。
“进。”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低沉平稳。
我推门进去。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身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他穿着简单的深色家居服,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减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添了些书卷气。桌上摊开着几份文件,旁边立着一块白板,上面已经写了一些关键词和结构草图。
他抬头看我,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我脸上,清澈而专注,没有任何多余的温情。“来了?坐。”
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我走过去坐下,中间隔着宽大的桌面,像一次正式的商务会谈。
“你的信息我看了。”他开门见山,手指点了点桌上我下午粗略整理的一份思路摘要打印稿,“两个方向,各有优劣。我们先说保守方案。”
他语速不快,但逻辑极其清晰。从市场容量、消费者认知基础、投入产出比,到执行难点和潜在风险,一条条剖析开来。没有一句废话,每个判断都有数据或案例支撑。
我凝神听着,偶尔提出疑问。他解答时,会拿起笔,在白板上快速写下关键点,画出简单的逻辑图。
“再说激进方案。”他换了一种颜色的笔,“这个方案的核心风险不在于投入,而在于‘锦斓’现有的组织架构和供应链能力,能否支撑这场变革。如果底层系统不改,上面营销做得再漂亮,也是空中楼阁,甚至会加速崩塌。”
他点出的,正是我最深的隐忧。
“所以,”他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我,“如果你的提案只停留在品牌层面,是避重就轻。如果你想推动变革,就必须在提案里,对组织调整和供应链优化提出明确的、有步骤的建议,哪怕只是方向性的。否则,这个方案的价值大打折扣。”
我心头一震。这正是我模糊感觉到,却未能清晰提炼出的关键!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我们完全沉浸在这场商业探讨中。他不再仅仅是给出看法,而是用一连串精准的提问,引导我深入思考:
“你认为‘锦斓’最核心的、无法被替代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如果进行数字化改革,你设想中的目标客户画像,和现在相比,会发生多大偏移?”
“你评估过集团内部,支持改革和反对改革的力量对比吗?”
他问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手术刀,剖开表象,直指核心。我不得不调动全部的专业知识和判断力来应对。
我们之间,没有暧昧,没有旧怨。只有思维的激烈碰撞。
他倾听我的想法时,眼神是认真的,甚至带着一种审视般的专注。我反驳他的某个观点时,他不会恼怒,而是微微挑眉,追问:“理由?”
争论最激烈时,我几乎忘记了对面的男人是陆砚深。他只是一位思维缜密、视角刁钻的合作伙伴。而我,也在这种高强度的思维淬炼中,感到一种久违的、智力上的兴奋和愉悦。
当我们就某个难点达成共识,他会极轻地点一下头,用笔在白板上做一个标记。那一刻,有种并肩作战的默契感。
讨论暂告一段落时,白板上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思路图。我看着那些交织的线条和关键词,原本混沌的脑海,此刻一片清明。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喉咙发干,身体也因为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而有些疲惫。
陆砚深也摘下了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有淡淡的倦色,但眼神很亮。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很自然地拿起另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温水,推到我的面前。
“谢谢。”我接过杯子,水温透过杯壁传到掌心。
“你的思路很好,比我想象的更成熟。”他看着我说,语气是纯粹的客观评价,“尤其是关于利用短视频平台重现传统织造工艺的设想,很有穿透力。”
这不是讨好,而是认可。来自陆砚深的专业认可。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是你问的问题好。”我实话实说,“逼着我想清楚了很多之前模糊的东西。”
他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没说什么。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我们的影子被拉长,在光斑的边缘柔和地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
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们之间,除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还可以有这样的一种关系。
不是庇护与被庇护,不是掌控与服从。
而是两个独立的、拥有各自领域尊严的个体,在智识层面上的平等对话,是灵魂与灵魂的彼此看见。
这种感觉,陌生,却让人无比安心,甚至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