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翻书一样,一页页平静地掀过。
我们保持着一种奇特的默契。他不再急切地想要拉近距离,只是稳妥地存在于我生活的外围,像一颗运行在既定轨道上的卫星,沉默,但始终在场。每周一两次的晚餐成了固定节目,话题也从最初的生涩变得宽广,偶尔能就一部电影、一本书,甚至社会新闻聊上许久。
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尖锐的东西在慢慢磨平。不是消失,而是被一种更沉稳的东西包裹了起来。他学会了倾听,真正地倾听,而不是仅仅在等待自己发言的时机。
又是一个周五。这次没有去餐厅,他说发现一家很地道的私房小馆,藏在老城区里,要带我去尝尝。
地方果然难找,七拐八绕,车子停在一个巷口,剩下的路得步行。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有些年头的居民楼,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火,夹杂着炒菜的香气和电视节目的声音。与陆砚深平时出入的那些高端场所格格不入。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我有些意外。
他笑了笑,侧身让过一个追逐打闹的小孩:“有一次谈完项目,合作方带的,味道很家常。”
小店确实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坐满了人,声音嘈杂,烟火气十足。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嗓门洪亮,看见陆砚深,熟稔地招呼:“陆先生来啦!还是老位置给你们留着呢!”
所谓的“老位置”,不过是靠里一点相对安静的卡座。菜单是手写的,塑封着,边角有些油腻。
“他们家的红烧肉和清炒时蔬不错,汤是每天例汤,今天是冬瓜排骨。”他介绍着,语气自然,仿佛已是常客。
我点点头。他便起身去窗口点菜,高大的身影在小店里显得有些局促,却耐心地等着老板记下,还低声交谈了几句。
那顿饭吃得很踏实。味道确实家常,说不上多么惊艳,但有种让人安心的温度。他吃得比平时多,额角微微见汗,神态是少有的放松。
饭后,我们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慢慢往回走。夜色已浓,巷子里的路灯昏黄,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夏夜的风带着老街特有的、潮湿而温暖的气息。
谁也没说话,只是并肩走着。脚步声在安静的巷子里回响,一下,又一下。
走到巷口,车子停在路边。他没有立刻去开车门,而是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我。
路灯的光从他侧后方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轮廓,眼神看不太真切,只能感觉到那份异常的专注。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褪去。只剩下我们两人,和这昏黄光晕下的一小方天地。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寻找最准确的措辞。然后,他开口,声音低沉,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清弦。”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温和笑意,也没有了曾经的偏执疯狂,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肃穆的郑重。
“为我过去三年,”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沉,“对你造成的所有伤害……”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像是要透过我的眼睛,看进我的心里去。
“我正式地,郑重地向你道歉。”
“对不起。”
没有解释,没有辩白,没有流泪,没有激动。只是最简单,也最沉重的三个字。却比他之前任何一次情绪失控时的忏悔,都更有力量。
因为他不是在祈求原谅,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承担一份他早已该承担的责任。
夜风吹过,拂动他额前的碎发。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座等待审判的山。
我的心很静。
没有翻江倒海的委屈,没有汹涌澎湃的恨意,也没有轻易涌上的原谅。就像一口深井,投入了一块巨石,只是发出沉闷的回响,然后水面慢慢恢复平静。
那些冰冷的夜晚,那些刻薄的话语,那些被践踏的尊严……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颜色却仿佛黯淡了许多。
我知道,伤痕还在。信任的重建,需要比摧毁多千百倍的时间。
但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褪去了所有光环和尖刺,只剩下最本真的愧疚和诚恳。
月光很亮,洒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像一条模糊的界河,又像一座无声的桥。
我安静地听着。
听他把那份沉重的歉意,完整地、毫无保留地,放在了我面前。
过了很久,也许只是几秒钟。
我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和他一样清晰。
“我收到了。”
我说。
不是“我原谅你了”。
只是,我收到了你的道歉。
我听到了。我知道了。
这就够了。对于此刻的我们而言,这就足够了。
他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是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得到了一个微小的、却至关重要的松动。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更深地望了我一眼,然后,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
我们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在月光和路灯交织的光影里。
影子被拉得很长,仿佛要融进这无边的夜色里。
过去那一页,似乎就在这三言两语间,被沉重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