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时间仿佛被黏稠的胶水凝固了。
手背上,他掌心的滚烫温度,和他不断滴落的、灼人的泪水,像两种截然不同的烙印,交织在我的皮肤上。那一瞬间下意识的、微弱的回握,似乎抽空了我刚刚积聚起的所有力气。
也抽走了那片刻的……心神动荡。
狂喜的光芒,在陆砚深破碎的眼底剧烈闪烁,像风中残烛,拼命燃烧。他更加用力地攥紧我的手,仿佛要将这细微的回应焊死,变成永恒的证据。
“清弦……你听到了是不是?你原谅我了,是不是?”他急切地追问,声音里的哽咽尚未褪去,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卑微渴望。
他的气息,带着泪水的咸涩和病中的虚弱,扑面而来。
太近了。
近到我能清晰地数清他睫毛上未干的泪珠,看清他瞳孔里那个苍白、麻木的倒影。
也近到……过去三年里,那些冰冷的眼神、刻薄的言语、带着羞辱意味的指令,如同沉在水底的冰块,骤然浮起,尖锐的棱角,狠狠撞向此刻他这看似情深不渝的表象。
心口那处被时光覆盖的旧伤,连着新添的刀伤,一起泛起细密而尖锐的疼。
原谅?
这个词太轻了。
轻到承载不起三年里一千多个日夜的冷暖自知,承载不起每一次被践踏尊严时无声咽下的苦涩,承载不起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时那漫无边际的孤寂。
仓库里,他舍身相护是真的。
他此刻痛彻心扉的眼泪,或许……也是真的。
但那又怎样?
伤害已经刻下。信任的高台早已坍塌,碎成一地狼藉。不是几句忏悔,几滴眼泪,就能轻易重塑。
我看着他充满希冀的脸,看着那双曾经只会对我流露出冷漠和嘲弄的眼睛,此刻盛满了近乎乞求的卑微。
很奇怪。
心里竟然一片平静。
不是释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
像是长途跋涉了太久,终于走到尽头,却发现目的地并非想象中的绿洲,而是一片更广阔的荒漠。连失望的情绪,都懒得生出了。
我缓缓地,将目光聚焦在他脸上。
眼神,大概是空洞的。
像一口枯竭了许久的深井,投下再多的石块,也激不起半点回响。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丝茫然地,看着他。
仿佛在看一个歇斯底里的陌生人。
陆砚深眼底那簇狂喜的火苗,在我的注视下,猛地摇曳了一下。他脸上的急切和渴望,一点点凝固,然后,像是被无形的寒风冻结,寸寸碎裂,露出底下逐渐蔓延开来的恐慌。
“清弦?”他声音发颤,带着不确定的恐惧。
我没有回答。
只是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被他死死攥住的手。
这个微小的动作,让他浑身一僵。
然后,我用了点力气,不是猛烈的挣脱,而是一种坚定又冰冷的、缓慢的抽离。
一根手指。
再一根手指。
我的指尖,一点点从他滚烫的掌心脱离,带走那短暂的、虚假的温度。
这个过程很慢,慢到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肌肉从紧绷到僵硬,慢到能听到他呼吸骤然停滞的声音。
终于,我的手完全抽了出来。
指尖还残留着他皮肤的触感和泪水的湿意,有些黏腻。我下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手指,仿佛想掸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陆砚深的手,还维持着紧握的姿势,悬在半空中。掌心空空如也,只有几道被我的指甲无意中划出的浅浅红痕,和他自己手背上凝固的血迹。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猛地抬头看我,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是全然的不敢置信和灭顶般的绝望。
“不……”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气音。
我没有再看他。
收回手,轻轻放回白色的被子里。然后,我重新躺好,闭上了眼睛。
将头,转向了另一边,背对着他。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床之间的地板上,划下一道道明暗交替的条纹。
光亮与阴影,界限分明。
就像我和他之间。
一道无声的、却比任何铜墙铁壁都更坚不可摧的高墙,在这一刻,由我的沉默和背影,彻底筑成。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我听到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像是困兽濒死的哀鸣,带着令人心悸的痛苦。
我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