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厚重的房门,在陆砚深身后无声地合拢,像一道冰冷的闸门,彻底切断了我与他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流联系,也将我独自留在了这片由争吵、怒斥和绝望凝结而成的、令人窒息的废墟里。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身体的重量完全卸下,虚脱感像潮水般席卷而来,四肢百骸都泛着一种被抽空力气的酸软。后背撞击墙壁的闷痛还在隐隐作祟,肩膀被他攥过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火辣辣的疼痛,但这些肉体上的不适,都远远不及心底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芜。
房间里死寂无声。
只有我自己微弱而紊乱的呼吸,在空旷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暴怒时带来的灼热气息,以及……那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冷冽须后水味道。但这味道,此刻闻起来,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疏离。
我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我能感觉到地板的冰冷,正透过薄薄的衣料,一丝丝地渗透进来,冻结我的体温。
“无可救药……”
“狗改不了吃屎……”
“我竟然还会对你有一丝心软?”
他那些冰冷刺骨的话语,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记忆里。尤其是最后那句……“一丝心软”。
原来,那并非我的错觉。
在那些看似无尽的折磨和羞辱中,在他冰冷的外表下,确实曾有过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可能不愿承认的松动。那或许是他醉酒后的失态,或许是他偶尔凝视我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或许是共同应对赵总时那短暂而脆弱的同盟……
可这一切,都被我刚刚在储藏室的发现,和我随之而来的、在他看来“鬼鬼祟祟”的调查行为,彻底击碎了。那刚刚萌芽的、微弱得可怜的信任幼苗,还没来得及见光,就被他连根拔起,扔在脚下狠狠碾碎。
他不会再信我了。
一丝一毫,都不会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让我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无力感。就像一个人在黑暗的迷宫中摸索了许久,终于看到前方隐约有一丝微光,却发现自己面前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厚实无比的墙壁。那微光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触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整个夜晚。门外走廊里,传来了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不是陆砚深那种充满压迫感的步伐,而是属于管家或高级助理的、训练有素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我的房门外停下。
短暂的寂静后,是两声克制而礼貌的敲门声。
“沈小姐。”是周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同情?
我缓缓抬起头,抹去脸上并不存在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但我必须站稳。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彻底崩溃的样子。
我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周姨站在门外,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她的脸色有些凝重,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沈小姐,”她避开我的目光,语气公事公办,却透着一丝无奈,“先生吩咐了。”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
“从今天起,”周姨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书房,以及相连的档案室、储藏室,未经先生明确许可,您不得再进入。”
我的心微微一沉,但脸上依旧平静。意料之中。
“宅邸内所有涉及文件资料的区域,包括一些过去的报刊存放处,您都需要避开。”周姨继续说着,每一条指令,都像一道新的枷锁,缓缓收紧,“您日常的活动范围,限定在厨房、您自己的房间、以及指定的公共区域清洁范围。”
她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另外,您如果需要外出,必须提前一天向我报备详细行程和事由,经先生……批准后,方可由指定人员陪同出行。”
陪同出行。
监视。
比最初签订合约时,更加严苛的限制。
我点了点头,表示听明白了。没有疑问,没有抗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
周姨看着我这般逆来顺受的样子,眼底的同情之色更浓了。她似乎想安慰我两句,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有……先生更换了书房和一些重要区域的门锁密码。之前的……都作废了。”
门锁密码。
那是之前,在他心情似乎稍有好转(或许是我的错觉)时,偶尔允许我进入书房整理打扫时,我曾无意中瞥见过他输入的密码。那串数字,我从未刻意去记,但它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记忆的角落里。如今,这扇门,被彻底锁死了。
“我知道了。”我轻声回答,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谢谢周姨告知。”
周姨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你……好自为之。”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背影显得有些仓促和无奈。
我关上房门,重新背靠着门板。周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走廊里恢复了寂静。
我缓缓滑坐在地上,这一次,没有再蜷缩。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房间某个虚无的点上。
他收回了所有。
收回了我因“安分守己”而偶尔获得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行动自由。
收回了我可能接触到任何与“过去”相关信息的微小渠道。
收回了……那扇或许曾短暂开启过一丝缝隙的、通往缓和的门。
这座金碧辉煌的宅邸,再次变回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更加冰冷的黄金牢笼。而这一次,笼子的栅栏,似乎比三年前我刚踏入这里时,焊得更紧,更密,更加令人窒息。
刚刚因为发现汇款单而在我心底悄然燃起的那一簇微弱的火苗,在这一道道冰冷的禁令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连一丝青烟都没有留下。
真相?
还重要吗?
在一个根本不相信你的人的眼里,任何真相,都可能被扭曲成谎言。任何证据,都可能被解读成阴谋。
我抬起手,轻轻按在胸口。那里,贴身的口袋里,还藏着那张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的汇款单副本。纸张的边缘,硌着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感。
它还在。
这个秘密还在。
但此刻,握着这个秘密,我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凉。它像一块烫手的山芋,一个无法言说的禁忌,一个……可能永远也无法解开谜底的诅咒。
我闭上眼,将头靠在冰冷的门板上。
外面,是这个由他绝对掌控的世界。
里面,是我被再次彻底禁锢的、狭小的方寸之地。
而我们之间,那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风暴的关系,没有缓和,没有澄清,反而降至了比北极寒冰还要冰冷的、永恒的冻土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