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晴走了。
她像一阵轻柔的风,悄无声息地来,留下几句石破天惊的话,又悄无声息地离去。她甚至没有告别,只是在说完那句足以颠覆我整个世界的话之后,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那眼神里有通透,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然后便优雅地起身,沿着花园小径,走向了主宅方向。
她没有再回头。
而我,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手中空空如也,那把掉落的园艺剪还静静地躺在鹅卵石小径上,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脚边的帆布桶里,枯叶残枝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连风声都仿佛消失,只有我胸腔里那颗失控的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擂动,撞击着耳膜,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恨得越深,往往是因为当初爱得越切……”
“他会有一万种更彻底的方式让你消失……”
“把你放在眼皮底下,天天看着,用这种……近乎自我折磨的方式……”
苏晚晴的声音,像带着魔力的回音,在我空荡荡的脑海中反复盘旋、放大,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理防线上。
我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基石,动摇了。
像一栋看似坚固的大厦,被精准地抽掉了最关键的那根承重梁,内部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表面上或许还维持着形状,但崩塌,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一丛开得正盛的秋菊上。金黄的花瓣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充满了生命力,与我内心的死寂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夕阳将我的影子在草地上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变形,像极了我此刻支离破碎的心绪。
我一直以来,都在用“恨”和“报复”这两个词,来解读陆砚深所有的行为。这是我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唯一方式,是我在这座黄金牢笼里维持最后一点尊严和精神独立的铠甲。我告诉自己,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羞辱我,惩罚我,看我狼狈不堪的样子。这样想,我才能咬牙忍受那些冰冷的指令、刻意的忽视、以及他偶尔失控的怒火。因为那是敌人施加的折磨,我可以恨,可以怨,可以积蓄力量等待反击或逃离的那一天。
可是……如果……如果不是呢?
如果苏晚晴说的是对的呢?
这个可怕的假设,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巨浪。那些被我强行压制、刻意忽略的、陆砚深过往那些矛盾而古怪的行为碎片,像沉在水底的冰块,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搅起,纷纷浮上水面,在脑海中疯狂闪现——
深夜,他书房门外的凝视。
有多少次,我深夜起来喝水,或是因为难以入眠而在走廊里短暂停留,会感觉到一道目光从书房虚掩的门缝里透出来,沉沉地落在我的背上。那不是监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复杂的注视。当我猛地回头时,门缝又会迅速合拢,只留下一片黑暗和死寂。我曾以为那是他警惕的监视,是确保他的“囚徒”没有异动。可现在想来,那目光里,似乎并没有多少恨意,反而更像是一种……挣扎的、无法言说的沉重?
他醉酒那晚,厨房角落里的失控。
他气息灼热,将我堵在冰冷的橱柜和他滚烫的胸膛之间,声音嘶哑地低吼:“说话!像以前那样顶撞我!” 那时,我只感到屈辱和恐惧,认为这是他酒醉后暴露出的、更赤裸的报复欲。可现在回想,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除了愤怒,是不是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一种想要打破眼前这僵硬局面的、笨拙而痛苦的尝试?他挥手打翻解酒汤,碎片四溅,他吼着“我他妈是醉了!才会把你这个骗子拴在身边,天天拿刀捅自己的心!” —— “捅自己的心”?这句话,当时我只觉得是他控诉我背叛的夸张说辞,但如果……如果它字面意思就是真的呢?如果他留我在身边,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痛苦和折磨?
还有那次,我因为低血糖和劳累,险些在楼梯口晕倒。
在意识模糊的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揽住了我的腰,避免了我和坚硬地面的直接碰撞。那个怀抱,带着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温度,还有一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等我恢复意识时,已经躺在保姆房的床上,周姨守在一旁,说是先生吩咐她照顾我。而陆砚深,早已不见踪影。当时我只觉得是他不想我出事惹来麻烦,或是那瞬间的反应只是出于本能。可现在……那瞬间的急切和之后迅速的消失,是不是更像是一种……害怕暴露真实情绪的慌乱?
这些原本被我用“恨”这根绳子强行串联起来的碎片,此刻在“爱之深,恨之切”这个全新的解读框架下,竟然……严丝合缝地拼凑出了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景!
一幅……让我心惊胆战、不敢直视的图景。
如果……如果他所有的冷漠、苛刻、暴怒,都不仅仅是为了报复,而是源于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控的、被极度失望和骄傲层层包裹着的、未曾真正熄灭的……情感?
这个可能性,像一道强烈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心中积压了三年的阴霾,也照亮了一个我从未敢涉足的、充满未知和危险的深渊。
一直以来,我将他定义为冷酷的复仇者,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扮演坚韧的受害者,我们之间是清晰的敌对关系。可如果,这层关系之下,潜藏着未曾消亡的余烬呢?
那我该怎么办?
我该如何面对他?
我该如何……面对我自己?
一种巨大的恐慌,伴随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感到羞耻和害怕的、微弱的悸动,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既害怕这个猜测是真的——那意味着我们之间扭曲的关系将变得更加复杂难解,我可能永远无法真正逃离;我又隐隐地、可耻地期待这个猜测是真的——那至少证明,我当年付出的真心,并非全然错付,那段曾经的美好,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在怀念……
这种矛盾的心理,像两只手在用力撕扯着我,让我痛苦不堪。
夕阳渐渐沉入远山,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凄艳的橘红,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花园里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寒意开始弥漫。
我依旧呆呆地站着,忘了收拾散落一地的工具,忘了周姨可能会来找我。苏晚晴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早已超出了我的控制,正在将我推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吉凶难卜的方向。
我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认知,被彻底动摇了。
而动摇之后,是更深的不安,和一丝……不该有的、危险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