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甚至在心里暗暗勾勒出他可能有的反应,以及我该如何应对。
是继续卑微地道歉,还是干脆撕破那层温顺的伪装,露出一点尖锐的底色?无论哪种,似乎都指向一个更糟糕的结局。
然而,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降临。
客厅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这种寂静,不同于刚才那充满试探和压迫感的沉默,而是一种……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的、带着巨大诧异的静止。
他没有说话。
没有动怒。
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只能听到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在耳膜上咚咚作响,以及血液冲上头顶后留下的、细微的嗡鸣声。
这种反常的平静,比直接的怒火更让人心悸。它像一张无形的、却极具弹性的网,将我牢牢罩住,让我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却又无处着力。
我忍不住,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冒险的勇气,重新抬起了眼睫,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陆砚深依旧站在书房门口的阴影里,身姿挺拔,像一座沉默的山峦。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大半张脸,但我却清晰地看到,他脸上并没有出现我预想中的任何一丝怒意。
没有眉头紧锁的戾气,没有嘴角下撇的嘲讽,更没有那种看蝼蚁般的冰冷。
他的表情……很平静。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正牢牢地锁定着我。那目光极其复杂,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我的脸,仿佛要穿透我故作镇定的表象,直抵灵魂深处。
那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惊讶。是的,惊讶。他似乎真的对我如此干脆的承认感到意外,或许在他预设的剧本里,我应该会百般抵赖,或者惊慌失措地找借口。
但更多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审视。那不是看待一个仆役的眼神,也不是看待一个需要报复的前任的眼神,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突然展现出意料之外价值的物品?或者,是在重新定位一个他自以为熟悉、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的存在?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我。
那凝视漫长得仿佛跨越了一个世纪。我的心脏在他的注视下,几乎要停止跳动。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羞耻感和恐慌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的压力,想要再次低下头去。
就在我睫毛颤抖,即将溃败的前一秒,他的目光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我完全无法解读的情绪波动。像是……一丝极淡的困惑?或者说,是一种……遇到了棘手难题时的审慎?
然后,他缓缓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眨了一下眼睛。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他特有的磁性,但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过分。没有质问,没有讥讽,更没有怒火。
他只是用那种听不出情绪的语调,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了四个字:
“那个思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观察我这四个字带来的反应。
我的呼吸彻底屏住了,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
这四个字,像四颗小小的、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冰雹,猝不及防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不是“荒谬”,不是“多管闲事”,不是“异想天开”,甚至不是中性的“知道了”。
而是……“有点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是褒义?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高级的贬低?是觉得我班门弄斧可笑,还是……真的认为其中有一丝可取之处?
我的大脑因为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回应,瞬间一片空白。所有预设的应对方案全部失效。我僵在原地,像个突然被拔掉电源的机器人,连最基本的反应都做不出来。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露出了底下真实的茫然和……无措。
陆砚深说完这四个字,没有再给我任何解读的时间,也没有等待我的回应。
他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比刚才的审视更短暂,却似乎包含了更多复杂难言的东西。然后,他毫无征兆地转过身,迈开长腿,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向了书房。
“咔哒。”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将他的身影和那令人费解的氛围,一同隔绝在了门后。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他留下的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有点意思”。
我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过了好几秒,才仿佛找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权。腿有些发软,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
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疯狂跳动,比刚才对峙时还要剧烈,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脸颊滚烫,耳根也烧得厉害。
“有点意思……”
我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耳语。
这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预想中的狂风暴雨,没有直接的羞辱和驱逐。反而是一种近乎……认可?的评价?尽管这认可如此含蓄,如此吝啬,甚至可能带着居高临下的玩味。
但无论如何,这与我三个多月来所承受的一切——那些冰冷的指令、刻意的忽视、带着羞辱的惩罚——都截然不同。
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早已冰封的心湖上,激起了一圈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困惑、茫然、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感到恐慌的悸动,悄然滋生。
我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将脸埋进膝盖。
原本以为已经跌至谷底、不会再有任何期待的关系,似乎因为这张突如其来的纸条,和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评价,被撕开了一道全新的、通往未知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