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丝毫犹豫,推着购物车,径直走了过去。
脚步很稳,甚至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久违的坚定。车轮碾过光洁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片充斥着尖锐斥骂和卑微道歉的嘈杂角落里,显得异常清晰。
那盛气凌人的女人正骂在兴头上,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保洁阿姨布满皱纹的脸上,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倒是那位保洁阿姨,在我停在她身侧时,抬起浑浊而惶恐的眼睛,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哀求,像一只受惊的、等待宰割的老羊。
我给了她一个极其短暂、却尽可能安抚的眼神,然后,目光平静地转向那个依旧在喋喋不休的女人。
“这位女士,”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不容置疑的冷静,瞬间切入了她刺耳的声浪中,“公共场合,请注意您的言辞。”
那女人正骂到“你这老东西就是故意的!”,被我突然打断,愣了一下,随即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我。她看到我推着的购物车里只是些寻常食材,身上穿着简单的、看不出牌子的棉质t恤和牛仔裤,脸上脂粉未施,眼神里立刻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谁啊?多管什么闲事?!”她柳眉倒竖,语气更加尖刻,“怎么,跟她是一伙的?还是你也想尝尝被骂的滋味?”
我没有理会她的挑衅,目光扫了一眼她脚下那双闪亮的、鞋跟细得像锥子一样的高跟鞋,又看了看地面尚未完全干透的水渍,以及旁边立着的、印有“小心地滑”黄色三角标志的警示牌。
“女士,”我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首先,超市地面湿滑,旁边有明确的警示标志,提醒顾客注意脚下。您穿着这样的高跟鞋,在湿滑区域行走,自身是否也有疏忽大意的责任?”
我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逻辑清晰,像在法庭上陈述证据。周围原本窃窃私语的围观者,渐渐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那女人被我问得一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立刻强词夺理道:“警示牌?谁看见了?!就算有,她刚拖完地,为什么不把水彻底弄干?为什么不拦着人不让过?!这就是她们工作的失职!”
“保洁阿姨的工作是清洁地面,保持环境整洁。地面清洁后需要时间风干,这是常识。”我毫不退让,目光直视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至于拦着人不让过,超市是公共区域,除非进行大规模施工,否则没有权力限制顾客通行。您的要求,并不合理。”
我顿了顿,在她再次开口前,继续说道:“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使保洁阿姨在工作中存在疏忽,这属于超市内部管理问题,您可以向超市管理层投诉。但您当众用带有侮辱性的语言对一位长者进行人身攻击,这已经超出了维权范畴,涉嫌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中关于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的条款。”
“人身攻击?违法?”那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但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她可能没想到我会搬出法律条文。
周围有人开始低声附和:
“这小姑娘说得在理……”
“是啊,骂得也太难听了……”
“人家阿姨都道歉了……”
那女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红一阵白一阵。她似乎急于找回场子,又或许是想在气势上压倒我,眼珠一转,忽然改用英语,语速极快地夹杂着一些俚语和讽刺的话,朝我喷了过来:
(哦,所以你觉得自己是英雄了?在超市里扮演正义使者?管好你自己的破事!这跟你没关系!她就是个蠢笨的清洁工,你大概也是个想找存在感的无名小卒!)
她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语法也有些混乱,但那股盛气凌人和刻薄的意味却表达得淋漓尽致。她大概以为,用英语能把我唬住,或者至少让我难堪。
然而,她失算了。
在她改用英语的那一刹那,我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她话音刚落的瞬间,我已经用比她标准、流利、地道十倍不止的英语,清晰而有力地回应了过去。我的语速适中,发音纯正,用词精准而优雅,带着一种天生的、属于上流社会的从容不迫,仿佛此刻不是在嘈杂的超市,而是在某个正式的社交场合进行辩论。
(我的介入与基本的人类尊严有关,而您似乎严重缺乏这一点。)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泉滴落玉盘,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这里的问题不在于我是否是英雄,而在于您的行为像个欺凌者。)
(公开羞辱绝不是解决一个小麻烦的可接受方式。您的言辞不仅冒犯他人,也反映了您自身教养的欠缺。)
(如果您对超市的服务有正当投诉,有适当的渠道可以解决。诉诸于对一位长者的个人攻击,只显示出您自身的软弱和缺乏格调。)
我一口气说完,语调平稳,没有一丝起伏,却像一连串精准的耳光,扇在了那个女人脸上。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脸上的嚣张气焰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在我那无懈可击的英语和冷静强大的气场面前,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那张精心修饰的脸,因为羞愤和难堪而涨得通红。
周围一片寂静。原本还有些嘈杂的议论声彻底消失了。所有人都用一种惊讶、甚至带着点钦佩的目光看着我。他们或许听不懂全部的英语对话,但那种气场和力量的对比,是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那个前一秒还张牙舞爪的女人,在我面前,显得如此粗俗和不堪一击。
保洁阿姨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她的手粗糙而温暖,微微颤抖着,仰头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激和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嘴唇哆嗦着,用极小的声音喃喃道:“姑娘……谢谢你……谢谢你……”
我看着那个彻底哑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女人,没有再乘胜追击。只是用英语,淡淡地做了最后陈述。
(我建议您向这位女士道歉,然后离开。继续闹下去,只会让您自己更难堪。)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而轻轻拍了拍保洁阿姨的手背,用中文温和地说:“阿姨,没事了,您去忙吧。”
那女人在原地僵立了几秒钟,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在周围人无声的注视下,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挫败,却终究没敢再说什么,悻悻地跺了跺脚,转身快步离开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一种狼狈的仓促。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剑拔弩张的余韵,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正义抚平后的宁静。
而我站在原地,感受着保洁阿姨紧紧攥着我的手传来的温度,听着周围隐约传来的、压抑着的赞叹声,心中那片沉寂了太久的冰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久违的、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