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并未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王府的亭台楼阁,积雪未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冷的沉闷。静思苑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死寂,连鸟雀似乎都避开了这片不祥之地。
沈青禾一夜浅眠,天刚蒙蒙亮便已起身。她并未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如往常一样,用冰冷的清水净面,仔细地将那点可怜的炭火拨弄得能多维持片刻暖意,然后坐在窗边,拿起昨日送来的绣绷和丝线,做出一副专心刺绣的模样。
针线活是这深宫后院里最好的保护色,能掩盖太多的心思与目光。
果然,辰时刚过,苑外便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脚步声、轻微的箱笼碰撞声、以及压低的吩咐声,断断续续地从隔壁院子传来。柳侧妃的人,正在紧锣密鼓地安置。
沈青禾手中的针线不停,耳朵却将那边的动静尽数收录。听得出,来的人不少,但行动颇有章法,并不喧哗,显是调教得当。
约莫午後,静思苑那扇鲜少被外人叩响的院门,却被轻轻敲响了。
守门侍卫似乎有些意外,低声交涉了两句。随即,一个穿着体面、年纪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沉静的嬷嬷,带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丫鬟,缓步走了进来,径直朝着沈青禾的房门而来。
沈青禾心头微紧,放下绣绷,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惶恐。
那嬷嬷在门前站定,并未擅自推门,而是提高了些声音,语气恭敬却不失分寸:“奴婢姓钱,是柳侧妃身边的管事嬷嬷。侧妃娘娘昨日方归府,听闻沈良娣在此静养,特命奴婢送来些许薄礼,以为见面之仪,还望良娣莫要嫌弃。”
声音透过门板传来,清晰平和。
沈青禾深吸一口气,起身打开房门,微微屈膝:“钱嬷嬷客气了。侧妃娘娘厚爱,青禾愧不敢当。只是我如今……实在不便前去当面谢恩,还请嬷嬷代为转达青禾的感激与歉意。”她语气怯懦,带着几分自怜与不安,目光低垂,不敢直视来人。
钱嬷嬷飞快地打量了她一眼,目光从她简单甚至寒酸的衣着,扫过屋内简陋的摆设,最後落在她脸上那未施脂粉、带着憔悴却难掩清丽的容颜上,眼神微微动了动,却很快恢复了平静。
“良娣言重了。娘娘深知良娣处境,特意吩咐不必拘礼。娘娘体弱,平日也需静养,不过是念着同住一隅的缘分,略表心意罢了。”她说着,示意身後丫鬟将锦盒送上。
盒子打开,里面是两匹质地细软、颜色却并不扎眼的棉缎,一包上好的银霜炭,以及一盒精致的点心。礼物不算特别贵重,却实用体贴,恰到好处,既不过分亲近惹眼,也不显轻慢。
沈青禾脸上适时露出感激又有些无措的神情:“这……这太贵重了……青禾如何受得起……”
“良娣安心收下便是。娘娘的一点心意。”钱嬷嬷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如今比邻而居,若良娣平日有何短缺不便之处,亦可遣人过来说一声,力所能及之处,娘娘或许能稍尽绵薄之力。”
这话听似关照,却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试探和划定界限——我们可以给你一些无关紧要的帮助,但你也当安分守己。
沈青禾岂会听不懂,连忙低头道:“多谢侧妃娘娘与嬷嬷关怀,青禾一切尚可,不敢劳烦娘娘。”
钱嬷嬷对她的识趣似乎颇为满意,点了点头:“既如此,奴婢便回去复命了。良娣留步。”
她带着丫鬟转身离开,仪态从容,脚步轻稳,显然是个极有分寸和经验的内院管事。
沈青禾站在门口,目送她们出院门,脸上的怯懦和感激慢慢褪去,只剩下沉静的审视。
这位柳侧妃,人还未正式露面,手段却已先至。派来的嬷嬷行事老练,滴水不漏,送的礼物恰到好处,关切的话语里满是试探。果然不是简单人物。
她关上房门,看着那两匹细棉缎和那包银霜炭。棉缎可以做几件新内衫,炭更是雪中送炭。点心……她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虞,才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甜软适口,是上好的手艺。
对方释放了微妙的善意,或者说是稳住她的手段。她若惊慌拒绝,反而显得心虚;坦然接受,倒更符合一个失宠侍妾该有的、对些许温暖的渴望与感激。
之後几日,隔壁院子渐渐安静下来,似乎已然安置妥当。偶有药香随风飘来,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压低的咳嗽,印证着侧妃体弱需静养的说法。
沈青禾依旧过着看似一成不变的日子:刺绣、看书(几本勉强寻来的杂书)、对着窗外发呆。她将那匹素棉缎裁了,开始缝制内衫,针脚细密,动作舒缓,将所有焦躁与筹谋都隐藏在指尖的起落之间。
她并未放松对隔壁的警惕。她注意到,柳侧妃处的下人规矩极严,极少与静思苑的侍卫或丫鬟交谈,连目光接触都很少。但那位钱嬷嬷,却会在每日午後,亲自到院中查看晾晒的药材,停留片刻,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总会扫过静思苑的院门和她的窗口。
冷眼旁观,不动声色。
沈青禾心知肚明,自己同样处於对方的观察之下。她表现得越是平静、越是认命、越是沉浸在自身的悲惨境遇中,就越安全。
这是一场无声的、耐心的较量。
这日傍晚,天空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沈青禾正将做好的新内衫收起来,忽听隔壁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丫鬟压低的、带着焦急的回话声:
“……娘娘,库房那边说,今年这批新到的老山参,须得王妃对牌才能支取,您看这……”
短暂的沉默後,一个温和却略显虚弱的声音响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隔墙传来:“既是规矩,便罢了。用旧年的参须先顶着吧。不必为此小事去烦扰王妃姐姐。”
是柳侧妃的声音。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恼意,彷佛只是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青禾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
老山参并非寻常之物,尤其是品质上乘的,对於体弱需补之人确是重要。周氏卡住这点用度,手段算不上高明,甚至有些刻意为难的小家子气。而柳侧妃的反应,更是耐人寻味——她似乎无意争抢,甚至主动避让。
是真的一心静养,无心争斗?还是……以退为进?
沈青禾走到墙边,侧耳细听,那边却已恢复了平静,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
她看着窗外愈下愈大的雪,目光幽深。
这高墙深院之内,每一个人,似乎都戴着不止一副面具。王妃的强势狠毒,柳侧妃的柔弱与莫测,萧临渊的深沉难解……
而她,沈青禾,也必须戴好自己的面具,在这越来越复杂的棋局里,一步步走下去。
雪落无声,掩盖了无数的秘密与算计。
第六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