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宁提出那个现实到近乎冷酷的提议后,安静弥漫在空旷的地下殿堂。银辉池水荡漾着微光,穹顶星图无声流转,映照着两张神色各异的脸。
一张是带着决然务实、试图将合作建立在生存底线之上的她,另一张则是被复杂情绪缠绕,挣扎于仇恨、挫败与求生欲之间的陆亚。
永宁很清楚这一点。她需要信息,需要打破目前一无所获的僵局。而信息,往往藏在动机和过往的经历里。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核心。她的目光锐利,如同她前世审核账目时寻找那一丝不合逻辑的错漏,直直射向陆亚。
“陆亚……”
她率先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带着不容回避的直白:“尔这次来周原,真正的目的是为何?别说只是为了追踪吾,或者单纯验证那些虚无缥缈的预言。”
陆亚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单刀直入,眉头瞬间拧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黑沉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以及本能的戒备。他偏过头,避开永宁过于直接的视线,声音带着惯有的冷峭:“这与此刻寻找出路,有何关联?”
永宁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她早就料到他会抵触。她需要给他一个“合理”的理由,一个符合他认知逻辑,能让他放下部分戒备的理由。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结合这个时代的特点和陆亚自身的背景,迅速编织了一套说辞。
“关联?”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析力:“当然有。目的决定行为,行为留下痕迹。尔来周原,必定有其明确的目标——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启动某个仪式?还是觐见某种‘存在’?无论是什么,这个目标本身就意味着,尔很可能掌握着关于这个地方的、吾尚未发现的‘钥匙’或者‘路径’信息。”
她顿了顿,伸手指向周围那些古老的刻痕和神秘的星图池水,继续道:“这些上古遗留,其运作往往遵循着某种内在的‘逻辑’或‘意图’。建造者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些东西。了解尔之目的,或许就能反向推断出建造者预设的‘访问路径’或者‘通关条件’。这比吾俩此刻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效率要高得多。”
她的解释,巧妙地将现代的逻辑推理、目的论分析,包裹在了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意图”、“路径”等词汇之中。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精于算计、善于洞察人心的贞人,在尝试从动机层面破解迷局。
然而,她看到陆亚脸上依旧是不为所动的阴沉,甚至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茫然?
永宁心中微微一沉,但面上不显。
是她用的现代术语太多,他听不懂?
她不想逼迫太甚,以免刚建立的脆弱同盟瞬间崩塌。她适时地后退一步,展现出一种看似疏离的尊重,语气也淡了下来。
“当然,如果尔不明白,觉得这与出去无关,或者不愿透露,那就算了。吾尊重尔。”
她说着,作势要转身继续研究那些铜雕像,仿佛真的不再关心他的答案。
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她在赌,赌陆亚就算听不太懂,也对生存有渴望,最终生存会压倒他保守秘密的本能。
但她并没有完全放弃信息交换。
她迅速切换了话题,指向了另一段她亲身经历、且确信陆亚参与其中的过往。
“那么,换个问题。”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带着探究:“之前在商王宫,吾俩被囚禁在的那间密室,吾记得,是尔最终找到了出去之法,带吾脱身去了占氏瞽宗禁地。当时尔用的术法呢?是否借助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密道,或者……动用了类似‘地脉’的力量?”
她记得那次处境岌岌可危。
陆亚的出现和协助,曾是她在那黑暗王宫中的一丝微光。如今时过境迁,两人立场对立,但那段经历本身,应该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她希望能从那次成功的“逃脱”经验中,找到一些可以借鉴的思路或技术。
然而,出乎永宁意料的是,陆亚的反应比刚才更加激烈。
他的眉头再次狠狠皱起,几乎拧成了一个结。原本就阴沉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仿佛能滴出水来。那双黑沉的眼睛里,不再是单纯的戒备或冷漠,而是翻涌起一种……混杂着困惑、恼怒,甚至是一丝被触及未知领域的不安。
他紧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坚硬的岩石,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刚才更加漫长,也更加压抑。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在慢慢绷紧。
永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可以理解他不愿透露来周原的目的,那是涉及他核心计划和家族秘密的事情。但王宫密室脱困这件事,虽然涉及他的手段,但本质上是一次成功的救援脱困,并非不可告人的丑事。
他为何会是这种近乎……被冒犯、甚至带着某种羞恼的反应?
难道,那是他某种绝不能外传的独门秘法?所以连提都不能提?
永宁压下心中的疑惑和逐渐升腾的焦躁,尝试第三次提问,将问题引向更宏观、更偏向技术分析的层面。她试图用“共同点分析”这种现代思维方式,来引导陆亚思考。
“好,既然具体之法尔不愿说,那可以换个思路。”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像是在进行一场学术讨论:“陆亚,尔见识广博。据尔所知,或者根据陆氏家族的记载,像占氏禁地、陆氏老宅的地洞密室,与如今所处的这个周原圣地,在布局、机关原理、能量流转‘气’或‘灵’这方面,有何共通之处?如果能归纳出这类古老禁地的一些共性,是否就能推导出此地最可能设置‘出口’或‘枢纽’的区域?”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理性、最具有建设性的方法了。结合多个案例,寻找模式,总结规律——这是任何领域解决问题的通用思路。她相信,以陆亚的聪明,不可能不理解其中的价值。
然而……
回应她的,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陆亚不仅没有回答,他的脸色甚至比刚才更加阴沉,那是一种几乎要融入周围黑暗的、带着某种压抑怒气的阴沉。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冰冷而抗拒,仿佛永宁的每一个问题,都不是在寻求合作,而是在用无形的刀子,一刀刀剐着他某种不愿示人的隐痛。
耐心,如同即将燃尽的火折子,一点点消耗殆尽。
永宁终于忍不住了。
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从心底窜起。她可以理解隐瞒,可以理解保留,但她无法理解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对方却像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拒绝提供任何可能有价值的信息!
这算什么合作?这算什么求生的态度?
“陆亚!”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怒意,在这空旷殿堂中激起回响:“尔到底想不想出去?!还是说,尔宁可拉着吾一起死在这里,也不想尝试任何可能的方法?占瑶呢?尔就不想出去见她吗?”
她气急了,连“占瑶”这个名字都冲口而出,试图用他最在意的人和仇恨来刺激他,打破他那该死的沉默。
这句话似乎终于刺破了陆亚那层冰冷的外壳。
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紧握的拳头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因为永宁提及占瑶而暴怒,反而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内部的力量冲击着,陷入了更深的挣扎。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
终于,在永宁几乎要放弃,准备独自去寻找那渺茫生机的时候,陆亚开口了。
他的声音极其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负,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完全不同于他平日那或清越或冷峭的语调,带着一种……近乎迷茫的痛苦。
“你尔说的那些……”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抵抗着什么:“王宫密室……占氏禁地……陆氏老宅……”
他抬起眼,看向永宁,那双总是蕴藏着算计或仇恨的黑眸,此刻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混乱的暗渊,其中甚至掺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切的困惑。
“吾……毫无印象。”
“什么!”
永宁彻底惊住了,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
毫无印象?
这怎么可能!
殷商王宫密室脱困,是两人亲身经历!占氏禁地,也是两人待过的地方!陆氏老宅,那是他生长于斯、充满了秘密的家族根基!
这些或关键、或隐秘、或与他休戚相关的经历和地点,他怎么可能……毫无印象?
一股寒意,比地底的阴冷更刺骨,顺着永宁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瞬间席卷全身。她看着陆亚那双写满了混乱与绝非作伪的迷茫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事情可能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诡异,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