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姒关于姜子牙那看似随意的一问,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巨石,让永宁心中的警铃长鸣不息。
她全身的感官都调动起来,精神高度集中,如同绷紧的弓弦,准备应对这位深不可测的周室女主人的后续发难。
她甚至暗中调整了呼吸,确保自己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措辞都无懈可击。
然而,太姒却再次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永宁腰间。
那里悬挂着一枚她几乎从不离身的星枢。
这枚星枢质地特殊,非金非玉,温润中幽幽透着金属光泽,表面有着极其细微、仿佛天然形成的玄奥纹路,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奇异的微光。
“贞人腰间这颗玉饰,倒是别致。”
太姒的语气忽然变得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探究的兴趣。她不再谈论卦象,也不再追问殷都奇人,反而像是被一件新奇物件吸引了注意力的寻常妇人:“看其材质,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光泽内蕴,纹路天成,竟是前所未见。不知此物……源自何处?是殷地特产么?”
永宁的心中一紧。
星枢是她最大的秘密之一,其来历很简单,就是姜子牙送的,但是它对她来说很有用。
太姒为何突然注意到这个?是巧合,还是……她看出了什么?
她强迫自己镇定,垂下眼睑,恭敬答道:“回夫人,此物……乃是臣家传之物,具体材质来源,臣妾亦不甚明了。只知是祖上所遗,常年佩戴,或有些许安神静心之效,故而一直带在身边。并非殷地特产,让夫人见笑了。”
她将来源推给虚无缥缈的“祖传”,含糊其辞。
“哦?家传之物?”
太姒微微倾身,似乎看得更仔细了些:“这纹路……倒像是暗合某种日月星辰轨迹,颇为玄妙。做工也极其精湛,非寻常匠人所能为。贞人祖上,想必也是精通天文历法的高士?”
试探!
又是在试探她的出身和背景!
永宁谨慎回应:“夫人谬赞。臣祖上仅是寻常贞人,略通卜筮,不敢妄称高士。此物纹路或是天然形成,恰巧合了星象之说罢了。”
太姒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材质做工,转而道:“其色温润,其光清冷,倒似月华凝萃。与周原之美玉,风格迥异,别有一番韵味。”
她的话语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但字字句句都仿佛在剥离着星枢的秘密。
永宁只能含糊应和:“夫人慧眼。”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太姒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星枢上,眼神深邃难辨。
永宁心中疑窦丛生,完全摸不透太姒的真实意图。
她到底想干什么?仅仅是对一件罕见物品的好奇?
还是这星枢本身,触动了她的某些记忆或联想?
就在永宁以为这种诡异的“鉴赏”还要继续时,太姒忽然摆了摆手,对侍立左右的宫女和内侍道:“这里无需伺候了,尔等都退下罢。”
宫女内侍们无声行礼,悄然退出了大殿,并轻轻合上了殿门。
偌大的殿内,顿时只剩下永宁与太姒两人。
光线变得更加幽暗,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永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清退左右?
这是要图穷匕见了吗?
然而,太姒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永宁彻底愕然。
只见这位威严的周室女主人,缓缓从自己贴身的衣襟内,取出了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中空的玉环,颜色呈深沉的青绿色,质地莹润,显然也是极古旧之物。玉环打磨得十分光滑,中间的空洞规则圆润。
太姒将这枚玉环托在掌心,递到永宁面前,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语气变得有些飘忽:“贞人,且看此物……”
永宁的目光落在那个玉环上,初时不解,但很快,她发现那玉环的材质……那种温润的质感、内蕴的光泽,竟然与她手中的星枢球有着某种惊人的相似性!
并非一模一样,但仿佛是同一大类、甚至可能源自同一区域的特殊材质。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闯入她的脑海。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解下了腰间的星枢球,迟疑地、缓缓地向着太姒掌中的玉环靠近。
在两人紧张的注视下,那枚星枢球,竟然严丝合缝地、稳稳地嵌入了玉环中央的圆孔之中!
大小、弧度,完美契合!
仿佛它们原本就是一体!
什么!!
永宁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看向太姒,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怎么可能!
星枢是姜子牙给她的,怎么可能在周原太姒的手中,有一个能与它完美契合的玉环?
太姒看着那合二为一的球与环,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怅然,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最终都化为一声悠长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叹息。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解释这玉环的来历,也没有追问星枢的究竟,而是用一种低沉的、带着某种韵律的语调,缓缓吟诵道。
“渭水汤汤,莘野苍苍。彼美孟弋,玄鸟衔璋。石韫于荆,玉藏于峋。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这是一首极其隐晦的诗。
诗中提到了渭水、莘野即有莘氏之地、玄鸟是商族图腾、美玉……似乎暗含着某种地域、族群与信物的关联。“彼美孟弋”像是指代一位美丽的女子,“石韫于荆,玉藏于峋”似乎暗喻珍宝隐藏于平凡或险阻之中。而后面的“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则充满了忧虑、束缚与无奈的情绪。
永宁完全听不懂!
这诗太过晦涩,用典古奥,她只能模糊感觉到其中似乎牵扯到一段古老的往事、一种深沉的情感,却根本无法理解其具体含义,更不明白太姒为何突然对她吟诵这个。
她怔怔地看着太姒,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或许是解释,或许是发难。
然而,太姒吟完诗后,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永宁心惊。然后,她缓缓地将那嵌着星枢的玉环分开,将星枢递还给永宁,自己则将玉环重新收回怀中。
“今日有劳宁贞人了。吾有些乏了,且退下罢。”
太姒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淡然,甚至带上了一丝疲惫,她挥了挥手,仿佛刚才那惊人的一幕和晦涩的诗句从未发生过。
永宁彻底懵了。
这就……结束了?
没有刁难?没有试探?没有追问?
只是让她看了一个奇怪的玉环,听了一首听不懂的诗,然后就让她走了?
她接过星枢,指尖还能感受到那玉环残留的一丝温润触感。
她强压下满腹的惊涛骇浪和无数疑问,依礼躬身:“臣告退。”
退出来,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发疼。
来时路上设想过的种种应对方案全然没有用上,取而代之的是一脑袋的浆糊和巨大的谜团。
太姒……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玉环究竟从何而来?
那首诗又意味着什么?
她今天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永宁握着那颗似乎变得有些烫手的星枢,走在回别院的路上,只觉得周原的天空,愈发云诡波谲,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