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背着陆亚,吃力向前地走着。
脚下的路渐渐有了变化。
荒草变得稀疏,露出被踩踏出的、若有若无的小径。泥土的气息里,开始混入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味道,像是陈年的线香燃尽后的余烬,又带着一点点腐朽的甜腥,很淡,却顽固地钻进鼻腔。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顿住了。
她抬起头,目光死死盯在前方。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正在褪去,灰蓝的天光吝啬地洒落下来,勾勒出眼前景象的轮廓。
几株扭曲虬结、姿态诡异的古树,像沉默的守卫般矗立着,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
古树后方,隐约可见一排建筑,黑黢黢的,大半隐没在更浓重的阴影里。
寒意如同冰冷的蛇,倏然缠紧了她的心。
这里……是……
她忍不住大惊!
占氏瞽宗的禁地!
当初她误打误撞闯入的、弥漫着诡异的地方!
怎么会!
怎么会是占氏?
东宫的密室,它的出口,怎么会通往占氏一族的禁地?
幻觉吗?
她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眼前的景象没有丝毫变化。
东宫……占氏……
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存在,在王宫幽深的地底,被一条黑暗的地脉强行连接在了一起?
这背后究竟隐藏什么?
仅仅是浮光掠影地闪过脑海,就让永宁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恐惧。
她本能地想回头质问背上那个昏迷不醒的陆亚,可他冰冷的额头贴着她的颈侧,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像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疑问和惊骇在胸腔里冲撞,却找不到出口。
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她喘息着,几乎是用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瘫软下去。
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一步一步,机械地挪动着脚步,绕过那几株阴森的古树,朝着那片建筑深处走去。
……
瞽宗禁地的内部似乎和她那次闯入进来时有所不同。
围墙连廊在愈发清晰的天光下显出狰狞的轮廓,空气中那股线香余烬混合着一股古怪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口。
她一时之间没有再往前,而是在原地踟蹰。
就在她要被疲惫和背上的重量彻底压垮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打破了她的焦灼。
“来了——”
“坐罢。”
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却异清晰,像冰冷的玉石轻轻叩击在寂静的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永宁悚然一惊,猛地循声抬头。
就在前方几步开外,一处亭阁的阴影下,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猛然想起,他好像在公子受的田庄边见到的那个神出鬼没的男人!
上次的匆匆一瞥,她根本没看清他的样子。
现在仔细一看,眼前的男人,身姿挺拔如崖间孤松。他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深青色长袍,样式古朴简洁,却异常平整妥帖,不见一丝褶皱。墨玉般的长发用一根素雅的木簪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他的脸,是一种超越了岁月磨损的俊美,轮廓清晰得如同最优秀的匠人用寒玉精心雕琢而成。鼻梁高挺,唇线薄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优雅。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得如同蕴藏着整个星夜,眼瞳是极纯粹的黑,目光沉静,却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最深处的隐秘角落。他就那样随意地坐在一块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石上,姿态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下来的从容与威严。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在此等候了千年万年。
永宁僵在原地,背上陆亚的重量此刻显得如此沉重而负担。
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陆亚的身体往自己这边带了带,悄悄护住。
她死死盯着那张脸,试图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找出任何一丝蛛丝马迹。
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占氏?
“放心。”
那人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目光却轻轻扫过她背上昏迷的陆亚:“他不过是强行动用了地脉阴遁之术,心脉受创,精气神损耗过剧,一时三刻还死不了。”
地脉阴遁!
永宁的眉头一皱。
她不是对这个术法疑惑,而让她心底发怵的是男人话语中那份洞悉一切的漠然,以及那轻描淡写提及陆亚生死时的笃定。
仿佛他早就料到会如此,而陆亚也不过是一片随时可拂去的尘埃。
男人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如同深潭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至于尔……”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她腰间悬挂的那颗的阴阳鱼球上,那目光专注得如同在凝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吾记得,上次见尔,便知尔天赋异禀,灵台通透,是修习易道与占卜之术的绝佳璞玉。”
他微微一顿,那平静无波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诱惑的探寻:“可愿随吾学占?”
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像一块石头砸进永宁混乱的心湖。
她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开口拒绝。
开什么玩笑?
简直莫名其妙!她都不认识他!
这里是占氏瞽宗的禁地,面对这个身份不明、气息莫测闯进来的陌生男人,去跟学他的卜筮之道?
她又不是真的脑子有毛病!
她眼下首先要做的是安全出去!
然而,那个“不”字卡在喉咙里,像被无形的丝线死死缠住,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口。
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攫住了她。
不是恐惧,不是厌恶,甚至不是好奇。
那是一种……仿佛血脉深处传来的、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悸动?
一种模糊的、难以言喻的熟悉和……亲切?
这感觉毫无来由,却又如此真实,像冬日里偶然触碰到的一缕暖阳,瞬间穿透了她冰冷紧绷的戒备。
她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她拼命在记忆的废墟里翻找,属于原主的,属于她自己的。
然而并没有,关于这张脸,关于眼前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印象!
可这股诡异的亲切感又从何而来?难道是原主残留的、连她自己都不知晓的执念?还是这具身体在无声地回应着什么?
这感觉太危险了,像黑暗中伸出的、带着蜜糖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