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处理完这些充满了黑色幽默的无趣政务之后,林天鱼才终于将目光,转移到了那份真正让他感兴趣,由“地名规划与文化建设委员会”汇总上来的报告之上。
这才是他今天坐在这里的主要目的。
《关于“前帝国时期”民间神话、传说、宗教典籍及口述历史文化遗产抢救性普查工作的初步成果汇报》。
报告的主体,并非什么条理清晰的文献综述,而是一堆用各种五花八门的载体记录下来的原始资料。有的是从某个偏远部落的祭祀手里“征集”来的、写在泛黄植物纤维纸上的鬼画符;有的是从某个被查抄的贵族密室里翻出来的、储存在老旧数据板里的加密文件;更多的,则是各个垦殖兵团的政委们,从当地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嘴里,一句一句扒拉出来的、充满了地方口音和矛盾情节的口述录音。
很显然,这颗星球上残存的古代神话故事,早就被帝国那套“执政官即神明”的官方叙事给冲刷得七零八落,不成体系了。
有的报告写得一本正经,引经据典,试图论证某个名为“深海巨喉”的古代神只,其实是远古时期某种海洋巨型生物的原始崇拜。有的则干脆就是某个村口老大爷酒后吹牛的实录,信誓旦旦地宣称,他们村后山的山洞里,就住着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爱吃烤土豆的山神。
同一个创世神,到了东边是拿斧子开天辟地的猛男,到了西边就成了从蛋里孵出来的雌雄同体,到了南边干脆就变成了一条会说话的、从银河里游过来的大鱼。
林天鱼看着这堆充满了“地方特色”与“自由发挥”精神的“文化瑰宝”,感觉自己就像个被迫批改小学生暑假作业的神话学教授。
他甚至有理由相信,这其中至少有一半的故事,是那帮基层干部为了完成上面派下来的KpI,临时编出来的。
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他用「个人工作站」的辅助处理功能,将那堆堪称“神话大杂烩”的原始资料,进行了一次最基础的关键词筛选与交叉比对。
大部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胡扯的玩意儿,比如那个爱吃烤土豆的三眼山神,直接就被他丢进了“待核实民间传说”的文件夹里,优先级排到了最低。
剩下的,虽然细节上五花八门,自相矛盾,但剥开那些充满了地方特色与个人想象力的外壳,还是能提炼出几个反复出现的核心母题。
几乎所有稍微成点体系的神话里,都存在着一对“双子神”或者说“对立神”。一个,通常与“秩序”、“创造”、“守护”相关,形象偏向于光明与坚固,有的版本里是身披铠甲的巨人,有的版本里则是从星辰中降下的“织网者”。另一个,则永远与“混沌”、“吞噬”、“毁灭”挂钩,形象千奇百怪,有的是从深海里爬出来的万喉之兽,有的是从紫色月亮上滴落的腐败血肉,名号也五花八门,什么“深海巨喉”、“无形之口”、“腐烂之母”,听着就不怎么吉利。
而这对“双子神”的诞生,几乎都与一场席卷了整个宇宙的“大灾变”有关。在这场灾变里,一种被形容为“噬星之蝗”或“血肉之潮”的恐怖存在,差点把整个世界都给啃干净了。
最后,是“凡人”——也就是那些神话的讲述者们的祖先——在绝望之中,通过某种“禁忌的仪式”或“伟大的牺牲”,创造(或者说“召唤”)出了这对“双子神”,作为对抗那场灭世天灾的最终兵器。
结合手头上关于“泰伦虫族”和「铁虫」计划的情报,一条完整的、虽然充满了神话色彩,但逻辑上却惊人自洽的故事线,就这么浮现了出来。
“噬星之蝗”,显然就是那帮倒霉古代人遭遇的“泰伦虫族”。
而那对画风迥异的“双子神”,毫无疑问,就是那两只「超凡智能」。
代表着“秩序”与“创造”的“织网者”,对应的就是那只天天派灰白色机器人下来搞基建(顺便骚扰一下土着)的AI。代表着“混沌”与“吞噬”的“深海巨喉”,自然就是那只宅在紫月上,没事就污染世界,派血肉怪物下来搞事的机械邪神。
至于那些创造了“神明”的“凡人”,自然就是启动了「铁虫」计划,结果玩脱了的古代人了。
这么一来,所有的线索就都对上了。古代人为了对抗虫灾,创造了两只超级AI作为武器。战争打赢了,虫子没了,结果这两位被当成“救世主”供起来的AI,自己倒成了这颗星球上新的“神明”,一个管“创造”,一个管“毁灭”,互相看不顺眼,就这么在天上僵持了上千年。
只是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后人的“神话”加工。毕竟,这些故事都是从那些早已知识断代的部落和贵族故纸堆里扒出来的,就跟现实世界里那些充满了添油加醋的英雄史诗一样,听个乐呵就行了,当真你就输了。
林天鱼可不是以色列,没那么厚的脸皮拿着几本神话故事就当成地契去跟人要地盘。
在他看来,这些从故纸堆和老人记忆里扒拉出来的玩意儿,参考价值约等于聊斋志异。毕竟,口口相传的东西,传个三代就得从“村口王二麻子打死了一只老虎”变成“护国神将王傲天徒手撕裂远古魔龙”了,更别提这都过去上千年了。
但这些神话都提供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假想。
那就是,那两只「超凡智能」,它们之间……好像不太和睦。
一个代表着“秩序与守护”,祂的行动模式,无论是派机器人下来搞基建,还是在战争中扮演“人造虫群”的角色,其核心逻辑都是“稳定”与“控制”。祂想建立的是一个高度秩序化、可预测的、永恒不变的完美社会模型。
另一个则代表着“混沌与演化”,祂的造物,无论是那些黏糊糊的血肉兽,还是差点把利亚姆给玩废了的「金色魔方」,其本质都是在进行一场场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实验”。祂似乎对“稳定”毫无兴趣,反而更着迷于生命的各种可能性,哪怕那种可能性是扭曲、疯狂、甚至自我毁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