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训练有素的火枪手,扣动扳机,就能在百米之外,轻易地杀死一个修炼了十几年的骑士。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你觉得,那些靠着血脉和传承,维持着自己统治地位的贵族和骑士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恐惧,会愤怒,会不惜一切代价,将这种‘异端’的技术,扼杀在摇篮之中。他们会宣称,这是‘亵渎神灵的奇技淫巧’,是‘会带来灾难的恶魔造物’,然后,用他们手中的权力与魔法,将所有试图研究它的人,都烧死在火刑柱上。”
李凯的话,让林天鱼陷入了沉思。
他明白了。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魔法与科技”共存的问题,而是一个涉及到阶级、利益和统治根基的、赤裸裸的社会问题。
科技的发展,其本质,是生产力的解放。它会让力量的获取变得“廉价”而“普及”,这必然会冲击到旧有的、以个体伟力为核心的、金字塔式的社会结构。
在这个世界,魔法,就是“核武器”。而掌握“核武器”的,永远都只能是少数人。
这,才是李凯这几十年来,只能像个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在自己的“秘密基地”里,进行这些“危险研究”的根本原因。
一旦暴露,他所要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朝堂上那些权臣的弹劾,更有可能,是整个大陆所有既得利益者的、疯狂的反扑。
哪怕,他是这个帝国名义上的皇帝。
“实际上,旧贵族已经很不满法师派的贵族了。”
李凯又悠悠地说道,他走到一个蒙着灰尘的木箱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根用来拨弄炭火的铁条,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
“你看,即使是法师这种看似‘打破阶级’的力量,发展到今天,也早就被旧有的体系给同化了。不少历史悠久的旧贵族家族,本身就有法师传承,他们把魔法天赋也视为血脉的一部分。而那些平民出身的法师,一旦出人头地,想要获得更高的地位,最好的办法是什么?还是和旧贵族联姻,让自己的后代也拥有‘高贵的血统’。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点。”
他自嘲地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这个帝国糟糕透顶了!”
一瞬间,林天鱼还以为幻视了塔莉丝,那个天天在路上抨击帝国贵族腐朽、异族生存艰难的小猫娘。没想到,这番话,竟然会从这个帝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口中说出,这其中的讽刺意味,实在是过于强烈了。
“即使是所谓的‘新贵’,那些靠着魔法天赋爬上来的法师们,过个十几年,几十年,也就分化了。”李凯继续说道,仿佛在解剖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
“要么,就像阿斯莫德那般,虽有贵族头衔,却依旧游离在权力体系之外,不干涉帝国绝大部分的政务,打心底里看不起那群旧贵族,甚至懒得与他们为伍。他们更像是掌握了强大力量的学者,对世俗权力不屑一顾,只追求知识与真理。这种人,虽然强大,但成不了气候,因为他们不屑于团结大多数人。”
李凯顿了顿,虽然他作为皇族,理论上就是最大的旧贵族头子,但他话语中对旧贵族的鄙夷,却是毫不掩饰。
“而有些法师,则选择了另一条路——投靠。”他用铁条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又在圈里画了一个叉。
“他们会选择投靠那些手握实权的旧贵族,被某个侯爵、伯爵收为义子,或者干脆入赘,成为他们家族的供奉和打手。他们用自己的魔法力量,换取旧贵族体系的庇护和资源,成为这个腐朽体制最坚定的维护者。因为他们很清楚,一旦这个体制崩溃,他们这些‘叛徒’,将会是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
“旧的看不起新的,新的又急着变成旧的,还有一批假装清高,实际上谁也不帮。整个帝国的上层,就是这么一摊烂泥。”李凯将手中的铁条往地上一丢,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所以,天鱼老弟,”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林天鱼,“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为什么不敢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这玩意儿,比任何禁咒都危险。它一旦出现,就是要掘了所有人的根。”
“屠龙术、屠龙术……”
李凯忽然低声念叨了两遍这个词,眼神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这间工坊的墙壁,看到了更遥远、更深刻的东西。
“我以前受到的教育告诉我,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能发动群众,团结大多数人,就没有什么反动派是打不倒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又像是在对那个遥远的、回不去的故乡倾诉。
“但在魔法世界里呢?这一切,还成立吗?
“在这里,伟力可以归于个人。一个九环的传奇法师,甚至不需要军队,一个人,就能轻松地摧毁一座城市,改变一片大陆的地形。一条成年的巨龙,光是龙威,就能让成千上万的普通士兵丧失战斗的勇气,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人民……难道真的只能当炮灰了吗?”
他转过头,看着林天鱼,那双一直带着几分慵懒和玩世不恭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深深的困惑与迷茫。
“我不知道,天鱼老弟,我真的不知道。这个问题,我想了几十年,也没有想明白。”
他在这座金丝雀笼般的皇宫里,享受着锦衣玉食,研究着这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屠龙术”,但他的内心深处,却始终被这个根本性的问题所困扰。
他所掌握的“科学”,到底能不能成为那柄刺穿这个世界“魔法巨龙”的利剑?
又或者,这柄剑,根本就没有被挥舞出来的机会?
在那些能够焚山煮海、扭曲现实的绝对伟力面前,他这点来源于另一个世界的、微不足道的知识,和他这点燃的第一缕电光、第一捧火药,是否……只是一个可笑的、不自量力的笑话?
几十年的岁月,不仅消磨了他年轻时的锐气,也让他对这个世界的法则,有了更深刻、也更绝望的认识。
他躺平,他当咸鱼,或许不仅仅是因为权臣的架空和便宜老爹的遗愿,更是因为,他看不到任何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希望。
他就像一个被困在孤岛上的人,明知道海的对岸,有更广阔的天地,但他手中,却只有一根小小的木筏,而环绕着孤岛的,却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他不知道,是该冒险出海,被巨浪拍得粉身碎骨;还是该继续留在这座孤岛上,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