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庆云殿。
琉璃宫灯将夜宴映照得如同白昼,丝竹管弦之声袅袅,舞姬水袖翩跹,一派盛世升平。觥筹交错间,是权力顶端的衣香鬓影,是言笑晏晏下的暗流汹涌。包拯一身半旧青袍,立于殿角阴影处,像一枚投入华美锦缎的素钉,格格不入,却无法忽视。
他手中无实据,只有王璇以生命为赌注换来的情报,只有公孙策抽丝剥茧的逻辑链条,只有展昭几乎付出性命验证的线索方向。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人心鬼蜮里,最后一丝对真相的敬畏,与做贼心虚的本能。
他的目光掠过宴席核心。宰相文彦博,谈笑风生,举重若轻,是“光”,照耀着一切,也试图掩盖一切。枢密使夏竦,神色肃穆,与身旁将领低语,是“热”,掌控着帝国的武力与机密。而那位八王爷,赵元俨,仁宗皇帝的叔父,此刻正半眯着眼,倚在软垫上,手指随着乐声轻轻敲击桌面,一副与世无争、富贵闲人的模样。他是“暗”,藏得最深,也最致命。
包拯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孤卒,迈步走进了那片流光溢彩的旋涡。他先走向文彦博,执礼甚恭。
“相爷。”包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乐曲声,“下官近日翻阅旧卷,偶有所得。窃以为,相位之重,在于平衡朝局,调和阴阳,而非……党同伐异,纵容宵小坐大,终至尾大不掉,反噬其身。”
文彦博举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瞬间锐利如鹰隼,扫过包拯平静无波的脸。他没有接话,只是深深看了包拯一眼,将那杯酒缓缓饮尽。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了数秒。
包拯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夏竦。
“枢相。”他依旧是那副恭敬姿态,“边关将士浴血,所依仗者,乃军械精良,粮饷充足。军权之利,在于御外侮,守国门,而非……营营于内,资敌以器,此非自毁长城,动摇国本乎?”
夏竦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死死盯着包拯,胸膛微微起伏,似有雷霆之怒将要爆发,却又硬生生压了下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包希仁,慎言!”
周围的谈笑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许多目光隐晦地投向他们。殿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绷。
包拯对周遭的变化恍若未觉,他最后走向了那个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亲王,赵元俨。他在亲王席前站定,这一次,他没有提高声量,反而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送入赵元俨耳中。
“王爷安好。”包拯微微躬身,目光却直视着对方那看似浑浊、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恩师王延龄,临终前,意识模糊之际,曾反复念叨一句话,托下官若有幸,定要转达王爷。”
赵元俨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眼皮懒洋洋地抬起,看向包拯,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哦?王老大人……还有话留给本王?”
包拯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恩师说,他惦念您府上珍藏的那尊……来自西夏的‘金乌’玉雕。他说,那玉雕……三足鼎立,栩栩如生,尤其那双眼睛,像活了一般,盯着人看,让人……寝食难安。”
“金乌”二字出口的刹那,赵元俨脸上那副完美的、与世无争的面具,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出现了裂痕!他眼中的慵懒瞬间被惊骇与难以置信取代,敲击桌面的手指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碰翻了手边的青玉酒盏。清脆的碎裂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酒液洇湿了他华贵的袍袖,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包拯,那眼神深处,是阴谋被彻底洞穿后的震怒,以及一丝……被当众撕下伪装的恐慌。
这一瞬间的失态,虽然短暂,却已足够。
高踞主位的仁宗皇帝,目光淡淡扫过,将文彦博的沉默、夏竦的怒意、尤其是赵元俨那无法掩饰的惊惶,尽收眼底。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玉箸。
殿内静得可怕,连乐师都下意识停止了演奏。
包拯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他知道,他没有物证,但他撕开了一道口子,将最深沉的黑暗,暴露了一丝在九五之尊的目光下。
心理的战阵,言语的匕首,已刺中要害。
那轮妄图遮蔽大宋青天的“三足金乌”,在此刻,于这宫廷最华美的殿堂之上,被一句轻飘飘的问候,敲响了坠落的丧钟。余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以及注定无法见光的清算。
包拯直起身,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沿着来时路,一步步走出这片权力的旋涡中心。背影依旧单薄,却挺直如松,仿佛承载着已故恩师的意志,以及……这煌煌帝国,终究无法被完全吞噬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