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雨,总带着一股洗不净的陈腐气。雨水顺着废弃官邸翘起的飞檐淌下,在青石板上敲出断续的、催命符似的声响。这座昔日车马盈门的赵府,如今只剩蛛网尘封,连空气都凝滞着一种不祥的死寂。
包拯一身半旧的青袍,静立在厅堂中央。雨水从他肩头滑落,在脚边洇开一小片深色。他被贬为“勾当京城逻司”已三月,这是个闲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虚职,专司些鸡鸣狗盗的琐屑。今夜被急唤至此,只因暴毙于此地的,是前枢密副使赵谦——一个虽已失势,却也曾跺跺脚京城震三震的人物。官府的结论下得干脆:自尽。
烛火摇曳,将赵谦悬在梁下的尸身投出巨大而扭曲的阴影。面色青紫,双目圆睁,凝固着最后的惊惧与不甘。几个衙役远远站着,眼神闪烁,不愿靠近。
包拯的目光却未在尸身上过多停留。他缓缓踱步,苍白的面容在昏光里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三年了,离开开封府的正堂,置身于这权力边缘的泥沼,他几乎已习惯这无处不在的腐朽气味。直到,他的视线落在赵谦垂落的、紧握的右手上。
那指缝间,露出一角异样的白色。
他俯身,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根一根,掰开了那早已僵硬的指节。一个被血浸透大半的纸人,赫然躺在掌心。纸人剪得粗糙,像个孩童的玩物,唯有那双用墨点出的眼睛,空洞得令人心悸。
包拯将纸人翻转。
背面,一行潦草却熟悉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他的眼底——
文彦博。
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这字迹……这示警的方式……
“拯儿,法理之上,是何物?”
恩师王延龄的声音,隔着三年的生死,穿透雨幕,清晰得如同昨日。那张总是带着温和与睿智的脸,最终在刑场上,只剩一片看透一切的悲凉。他因“构陷宰相”文彦博之罪被赐死,血染法场。临刑前,他望着自己最得意的门生,问出了这最后一个问题。
现在,我明白了,恩师。 包拯攥紧了那湿冷的纸人,指节泛白。法理之上,非是天理,非是王法。是人心鬼蜮。
纸人无声,却比任何状纸诉状都更惊心动魄。这不是幼稚的诅咒,这是来自地狱的传讯,是恩师独有的、跨越生死的示警。赵谦之死绝非自尽,而文彦博的名字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三年前那场席卷朝堂的血案,从未真正结束。
雨,下得更急了。
废弃的开封府证物库,像一座被遗忘的陵墓,深藏在衙门建筑群最偏僻的角落。铁锁早已锈蚀,包拯用一截铁丝轻轻拨弄,锁舌弹开的闷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灰尘如同被惊扰的幽灵,在从破窗斜射进来的光柱中狂舞。
库内充斥着陈年卷宗发霉的气味,混合着生锈铁器和未知药物的怪味。高高的木架如同巨兽的肋骨,阴影幢幢,遮蔽了大部分光线。包拯站在中央,任由尘埃落满肩头。这里曾是他执掌法度、明断是非的起点,如今,却成了他游离于法度之外的藏身之所。讽刺,且冰冷。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
“我以为你会找个更体面的地方,”公孙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磨砂般的质感,他踱步进来,官袍下摆沾了些许泥点,神色却依旧是那副看透世情的疏懒,“比如某个能晒到太阳的酒楼雅间,而不是这个……散发着失败者气息的故纸堆。”
包拯没有回头,目光扫过积满灰尘的架子。“这里安静。而且,这里的每一份卷宗,都记录着‘体面人’想掩盖的真相。”
“真相?”公孙策嗤笑一声,用指尖拂过一架子的灰尘,捻了捻,“这玩意儿最不值钱,还脏手。”他走到包拯身侧,压低声音,“赵谦府上的老仆说,他死前几日,几乎泡在军械库的旧账房里,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还有,他书房的暗格里,少了近半年的私人笔记。”
正说着,一道黑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入库内。展昭的气息带着夜露的微凉,他左臂的衣袖被划开一道口子,隐约透出里面新包扎的绷带,渗着淡淡的血色。他沉默地将一枚造型奇特的飞镖放在积灰的桌案上,镖刃泛着幽蓝,显然是淬了毒。
“追踪到城西货栈,”展昭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里面有军械的痕迹,不是制式。出来时,被六个人围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不是寻常江湖路数,配合得像军队。没下死手,划伤我之后,撂下句话——‘再往前,下次就是脖子’。”
公孙策拿起那枚飞镖,对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警告?有意思。这手法,这毒药……倒让我想起皇城司驯养的那些‘夜不收’。”
“皇城司……”包拯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起来。
这时,库房角落一个堆放废弃杂物的箱子轻轻动了一下,箱盖被顶开,雨墨像只灵巧的狸猫般钻了出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她不知已在这里潜伏了多久。
“相爷府上,”她语速很快,声音轻得像耳语,“每日采买的食材里,有几种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稀罕物,量不大,但价值不菲。负责采买的管事,每隔三天,会绕道去城南的‘永丰’银号,不是存钱,是见人。我扮作卖花女跟了一次,他见的是皇城司的一名指挥使,姓胡,两人在后巷交割了一个小匣子。”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开始被无形的线串联。赵谦调查军械账目,黑市流出弩机部件,皇城司风格的杀手警告,宰相府与皇城司指挥使的秘密资金往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那个权倾朝野的名字——文彦博。
压力很快便如约而至。次日,包拯被“请”进了宰相府的书房。不再是威严的公堂,而是充斥着檀香与书卷气的私密空间,却更让人窒息。
文彦博没有穿官服,一身赭色常服,显得随和而疲惫。他亲手给包拯斟了杯茶,语气温和得像是在规劝子侄:“希仁啊,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王延龄的事……是朝廷对不起他,也委屈了你。”他叹息一声,将茶杯推到包拯面前,“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赵谦是心病难医,一时想不开,证据确凿。你如今不在其位,何必再惹是非?眼下朝局艰难,北疆不宁,需要的是稳定,是体面。再查下去,于国无益,于你……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话语如温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包拯牢牢按在“规矩”的墙壁上。恩情、大局、体面,织成一张柔软的网,试图让他窒息。
包拯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没有去碰那杯茶。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松弛下来,声音也低沉了许多:“相爷教诲的是。是下官……执念了。”
文彦博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又宽慰了几句。
包拯躬身退出宰相府,脊梁似乎都被那无形的压力压弯了几分。他走在喧闹的御街上,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沉。回到废弃的证物库,公孙策正用一块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枚毒镖,展昭在阴影里调理呼吸,雨墨则不见了踪影。
“妥协了?”公孙策头也不抬,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关切。
包拯没有回答,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高墙分割的天空。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片被捏得变形的、来自宰相书房地毯的绒线。他当时借俯身施礼,用指甲悄悄抠下来的。
“文彦博的书房,用的是御赐的‘孔雀绒’地毯,”包拯的声音平静无波,“这种绒线,吸土,也……留痕。”他将绒线递给公孙策,“让雨墨去查,最近有哪些工匠被召入相府修补或清洁过地毯,特别是,能接触到书房核心区域的。”
他转过身,苍白的面容在库房的幽暗里,有一种冷硬的质感。
“他想要体面,”包拯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却寒意森然的弧度,“我就偏要看看,这体面下面,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窗外,一只灰色的鸽子扑棱棱飞过,带着新的指令,融入了汴京庞大而复杂的市井脉络之中。在这片权力的阴影下,灰色的调查,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