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之内,气氛凝重如大理厚重的云层。那半截异香残留的香囊,静置于公孙策案头的白绢之上,如同一个无声的挑衅,又似一条若隐若现的蛛丝。
公孙策屏息凝神,取来银针、药杵、药碟,还有他从汴梁带来的几本厚厚的药典孤本。他将香囊残片置于鼻下极轻地嗅闻,随即蹙眉远离,取出一片甘草含入口中以抵消毒性。他动作极缓,用银针尖小心地挑出香囊内早已被湖水浸透、颜色晦暗的香料残渣,一点点分拣。
“龙涎为底,用以提香定味,掩盖他物气息…”他喃喃自语,指尖捻起一丝几乎无法分辨的墨绿色碎末,“…这是滇西哀牢山深处才有的‘鬼哭兰’,其花粉致幻。还有…‘血蝎粉’,微量可亢奋心神,过量则引癫狂…”他又拨出几粒细小如沙的黑色颗粒,“…‘尸芋’干粒?此物极阴寒,常与蛊术相伴…”
他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眼神却越来越亮。“大人,此香囊绝非寻常之物。其配方歹毒阴诡,非精通毒蛊邪术者不能调配。其中几味主药,如鬼哭兰、尸芋,皆生长于滇西瘴疠之地,尤以苍山以西、澜沧江畔的‘黑风峒’一带最为着名。高氏若与此事有关,其毒物来源,或与此地脱不开干系!”
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 初步侦查的目标已然明确——滇西,黑风峒。但如何查?高氏耳目环伺,使团一动,必打草惊蛇。
“雨墨。”包拯目光转向少女。
雨墨一个激灵,立刻站直:“大人!”
“市井之中,三教九流,消息最杂,也最易放松警惕。你年纪小,不易惹眼。从明日起,你可每日去街市游玩,多看,多听,少问。尤其留意药材铺、香料摊,或…售卖虫蛇异物之处。试着听听,有无关于‘黑风峒’,或类似‘鬼哭兰’、‘尸芋’这类物事的议论。”
“是!大人!”雨墨眼中闪过紧张,更多却是被委以重任的兴奋。
次日,羊苴咩城西市。
喧嚣的人潮、斑斓的货物、混杂的气味瞬间将雨墨淹没。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好奇贪玩的小丫头,这边摸摸扎染布,那边看看银饰摊,耳朵却竖得像兔子,捕捉着周围嘈杂的白语和生硬的汉话。
她在一处围满人的草药摊前停下,假装对一捆晒干的紫色根茎感兴趣。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眼神精明的老妪,正用白语和几个本地妇人夸耀她的药材灵验。
雨墨努力分辨,只听懂几个词“…哀牢山…好…透骨…”她心急如焚。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带着笑意:“阿婆,这‘透骨香’又拿来骗人啦?上次我阿妈用了你家的,腰痛没见好,反倒起了红疹子!”
雨墨扭头,看到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白族少女,穿着靛蓝绣花坎肩,戴着银项圈,眼睛亮晶晶的,正叉着腰和老妪说话,神情娇憨又大胆。
老妪笑骂:“阿月你这张利嘴!那是你阿妈自己沾了瘴气!关我的药什么事!”
名叫阿月的少女嘻嘻一笑,拉过雨墨:“你看,都把外乡来的小妹子吓到了。”她转而用生硬的汉话对雨墨说,“别信阿婆吹牛,她家的药,一半是草,一半是吹起来的!”
雨墨忍不住噗嗤一笑,紧张感消了大半。阿月性子活泼,又是本地人,很快就和雨墨聊起来。听说雨墨对“稀奇”的草药感兴趣,阿月眨眨眼:“稀奇?你要多稀奇?毒虫毒草要不要?我知道有个僻静地方,有个怪老头摆摊,净卖些吓人的东西,城里药铺都不敢收的…”
乡间、内间的运用,悄然展开。 雨墨心中狂跳,强作镇定:“真的?在哪?我就喜欢看稀奇!”
阿月正要说话,忽然,雨墨感觉小腿肚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叮了一下,微微刺痛麻痒。她下意识弯腰去摸,只见地上飞快溜过一只色彩斑斓、从未见过的百足怪虫,瞬间钻入旁边货堆不见踪影。
几乎同时,那被雨墨暗中留意过的、一直在不远处假装挑选银饰的黑衣汉子,状似无意地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雨墨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陷阱!这是警告!高氏的人一直在盯着她!那毒虫…
她的小腿迅速麻木起来,一股寒意顺着腿向上蔓延!
就在她脸色发白,几乎要惊呼出声的刹那——
“砰!哗啦——!”
不远处一个摆满陶器的摊子突然毫无征兆地垮塌!精美的陶罐摔得粉碎!摊主惊怒的叫骂声、顾客的惊呼声瞬间炸开!人群一下子拥挤混乱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个黑衣汉子的视线,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过去!
混乱中,雨墨感觉手臂被人猛地一拽!力道极大!她身不由己地被拉得踉跄后退,撞开几个看热闹的人,瞬间被拉进摊位后面一条狭窄阴暗的巷道里!
拽她的人力气极大,动作快如鬼魅,雨墨只来得及瞥见一抹灰色的、略显破旧的衣角,和一只骨节分明、布满旧伤疤痕的手捂了一下她的嘴,示意她噤声。那人另一只手飞快地在她小腿被叮处附近点了两下,又塞给她一小团散发着刺鼻薄荷味的草叶,压低声音用极生硬的汉语快速道:“嚼碎!敷上!快走!别信任何人!”
说完,那人猛地将她往巷道另一端推去,自己则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瞬间消失在混乱人群与巷道阴影的交界处。
雨墨心脏怦怦狂跳,几乎要蹦出胸腔。她不敢回头,依言将那草叶塞入口中胡乱嚼了几下,吐出渣子敷在麻木的小腿上。一股清凉辛辣的感觉瞬间透入,暂时压住了那刺骨的寒意和麻木。她拼命迈开似乎又能动弹的腿,趁着人群还未散去,七拐八绕,发疯似的跑回了驿馆。
高氏以逸待劳,预设陷阱,险些得手。而那神秘人,围魏救赵,制造混乱,攻敌所必救,于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捞出危局。
回到驿馆,雨墨惊魂未定,腿上的麻痒虽暂缓,却依旧残留着不适。公孙策仔细检查了伤口,面色凝重:“是‘花蜈蚣’,毒性不算烈,但足以警示惩戒。看来,我们的一举一动,确实都在对方眼皮底下。”他又拿起那团残存的草叶,“这是‘七叶薄荷’,滇西民间常用以解虫毒之扰。救你的人,不仅熟悉本地物产,更对高氏的手段极为警惕。”
线索似乎断了,危机却步步紧逼。
当日下午,高泰明再次“适时”来访,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听闻包龙图麾下一位小友今日在市集受了惊?唉,都怪下官巡查不力,竟让毒虫惊扰了贵客。为表歉意,叔父特命下官送来一名婢子,名唤彩云。她略通汉话,熟知本地风物,人也伶俐乖巧,留在龙图身边端茶送水,跑腿传话,也免得贵客再因不熟路径而遇险。”
他身后,跟着一名低眉顺目的白族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清秀,穿着干净的侍女服饰,双手交叠身前,姿态恭顺无比。
包拯目光扫过那名唤彩云的侍女,她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交叠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透露出与恭顺外表不符的紧张。
【死间】或【内间】! 高氏此举,名为赔罪照顾,实为安插眼线,甚至可能是关键时刻传递假情报、或行刺下毒的棋子!
包拯与公孙策交换了一个眼神。
旋即,包拯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全然未觉:“高大人与国公美意,本府岂能推辞?如此,便多谢了。彩云,日后便有劳你了。”
【将计就计,反间之计!】 既然无法摆脱监视,不如将这颗棋子放在眼皮底下。若能察觉其破绽,或可反向利用,传递迷惑高氏的消息!
彩云盈盈一拜,声音细弱:“奴婢彩云,谢大人收留。”她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掠了一眼包拯,又迅速低下,那眼神深处,除了一丝不安,似乎还隐藏着别的、更复杂的东西。
雨墨站在一旁,看着新来的彩云,又想起市集上那个活泼灵动的阿月,还有巷道里那只布满伤疤的手和生硬的警告。这大理国的都城,看似阳光明媚,繁花似锦,实则迷雾重重,杀机四伏。她握紧了怀中那枚早已失效的避瘴符,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以及一丝不肯服输的倔强。
苍山洱海依旧静默,而人心的博弈,已悄然布下了新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