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的铁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时,赵珏正盯着囚车木栏外的海棠花出神。那花是他母妃亲手栽在五皇子府后院的,此刻隔着半条街,粉白的花瓣被风卷着,落在囚车的车轮边,像被碾碎的雪。
“下来。” 侍卫的声音冷得像冰,铁锁链缠上他手腕时,赵珏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父皇牵着他的手逛御花园,也是这样的春日,海棠花瓣落在明黄的龙袍上,父皇笑着说 “吾儿像这花,看着娇,骨子里却有股烈气”。
那时的他,还信以为真。
被押进五皇子府时,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已经生了锈。曾经被亲兵擦亮的门钹,如今蒙着层灰绿的铜锈,敲上去 “哐哐” 地响,像口漏风的破钟。赵珏的锦袍被囚车磨破了袖口,露出腕上那道月牙形的疤 —— 是十五岁那年猎熊时被抓伤的,当时父皇亲自为他上药,说 “这点伤算什么?将来要担起江山的重量”。
“这是本王的地方,你们敢推我?” 赵珏甩开侍卫的手,踉跄着冲进正厅,却被门槛绊倒,膝盖重重磕在金砖上。他抬头时,正看见梁上悬着的 “崇德堂” 匾额,那是先帝亲笔题的,此刻在穿堂风里晃悠,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厅内的摆设已被抄没大半。东侧的博古架空了,只留几个断裂的木榫,那里曾摆着他最爱的汝窑笔洗,是母妃临终前塞给他的;西侧的紫檀木柜敞着门,里面的金银器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几张散落的戏文,是他去年请江南名角来府里唱戏时留的。
“都给本王回来!” 赵珏嘶吼着扑向门口,却被侍卫用刀拦住。刀光映在他眼里,忽然想起昨夜在宗人府地牢,王启年隔着铁栏对他喊 “殿下放心,老臣已经安排好了,定能救您出去”—— 如今想来,那谄媚的笑里,藏着的全是算计。
侍卫们锁上门,铁链拖地的声响渐渐远去。赵珏瘫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这把他曾用来接待党羽的椅子,扶手上还留着果郡王醉酒时咬出的牙印。他摸着那道凹痕,忽然闻到空气中飘来的甜香 —— 是后院的海棠花开了,母妃最爱的味道。
他拖着锁链往后院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铁链缠上回廊的朱漆柱子,刮下几片红漆,露出里面灰白的木头,像他此刻被剥得精光的心。
后院的海棠树比去年粗壮了些,枝桠上缀满了粉白的花,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树下的石桌还在,上面摆着半副没下完的棋,黑子被白子围在中央,困得像头没了力气的野兽。赵珏认出那是上月与安亲王对弈时留下的,当时安亲王捏着黑子笑 “殿下的棋风太急,容易露出破绽”,他还不服气地回敬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呵……” 赵珏笑出声,眼泪却跟着掉下来。他伸手去够石凳,铁链却突然绷紧,勒得手腕生疼。低头看时,锁链上的铁锈蹭在皮肉上,染出一片暗红,像极了母妃当年咳在帕子上的血。
他想起母妃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 “晏儿性子软,你做哥哥的,要护着他”。那时他只顾着哭,没听出话里的深意。后来父皇让他去户部历练,他却嫌账本枯燥,整日与勋贵子弟斗鸡走狗;赵晏在青州查贪腐时,他还在府里搂着美人饮酒,嘲笑弟弟 “自讨苦吃”。
“我错了……” 赵珏蹲在海棠树下,铁链缠上树根,像条越勒越紧的蛇。他想起赵晏小时候总跟在他身后喊 “五哥”,递过来的糖葫芦被他一把打掉;想起去年上元节,赵晏送他的那盏走马灯,被他随手扔在柴房,如今怕是早已被烧了。
风卷着花瓣落在他的发间,像场迟来的祭奠。赵珏忽然摸到怀里的硬物,是那枚母妃留给他的羊脂玉坠,上面刻着 “平安” 二字 —— 昨夜宗人府搜身时,他拼死藏在袖中,此刻玉面被体温焐得温热,却烫得他心口发疼。
“母妃…… 儿臣不孝……” 他将玉坠紧紧攥在手心,指甲嵌进肉里,血珠滴在粉白的花瓣上,像朵开错了季节的红梅。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渐偏西。赵珏抬头时,看见墙头上蹲着只黑猫,正睁着琥珀色的眼睛看他 —— 那是他去年从街边捡的流浪猫,取名 “将军”,总爱卧在他的棋篓旁。
“将军?” 他轻声唤道,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黑猫 “喵” 了一声,从墙头跳下来,蹭着他的裤腿打转。赵珏伸手想摸它的头,铁链却再次绷紧,勒得他手腕发麻。他看着猫脖子上那圈红绸 —— 是春桃亲手系的,说 “这样将军就不会走失了”,忽然想起今早侍卫来押他时,春桃躲在门后,眼睛哭得像核桃。
“连只猫都比我强……” 赵珏自嘲地笑,笑得浑身发抖。猫能自由自在地跳墙,春桃能带着积攒的月钱逃出生天,只有他,被这金贵的身份、虚妄的野心,困得死死的,连死都不能痛快。
夕阳的光透过海棠花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赵珏靠在树干上,铁链缠上他的腰,像条温柔的蛇,渐渐勒紧。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母妃站在花树下对他笑,手里捧着刚做好的桂花糕,说 “阿珏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母妃……” 他喃喃着,嘴角溢出一丝笑,铁链摩擦的轻响里,混着花瓣坠落的声音,像首无声的安魂曲。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的府邸里,敲在赵珏渐渐模糊的意识里。他知道,这场关于权力的梦,该醒了。
只是醒来时,身边再无一人,只有满院的海棠花,陪着他,等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