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敲过第二响,西直门外的禁军大营就被浓稠的夜色泡得发沉。巡逻兵甲胄上的铜钉在残月的冷辉下泛着青白的光,靴底碾过结霜的地面,发出 “咯吱” 的轻响,在寂静的营区里传出老远。一道黑影贴着夯土营墙根游走,玄色夜行衣的下摆扫过墙根的枯草,连半点声响都没带起 —— 那是苏凝培养了十年的暗卫首领,代号 “兰”。
兰的指尖扣着三枚透骨钉,指腹碾过钉身的螺旋纹路。这是江南铁匠铺特制的暗器,淬了见血封喉的 “牵机引”,寻常铠甲根本挡不住。她借着帐篷投下的阴影,像片柳叶般滑到中军大帐西侧的立柱后,屏息凝神。帐内的烛火正旺,窗纸上映出两个相对而坐的身影,其中一个穿着绣蟒纹的常服,肩宽背厚,正是禁军统领王奎。
“五殿下放心,” 王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被兰耳中藏着的银线听得一清二楚,“末将已经安排妥当了。三百亲兵今夜值岗,全是当年跟着郑将军出生入死的弟兄,一个个都是肯把命交出来的主儿。” 他顿了顿,往窗外瞟了眼,“只要宫里那面传来消息,咱们就以‘护驾’的名义把宫门一封,到时候……”
“到时候本宫就是新帝,” 赵珏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利,还掺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兴奋,“少不了你的好处!镇国公那些旧部不是总跟本宫作对吗?等本宫坐稳了龙椅,就把京畿兵权全交给你,让你把那些老东西一个个都换掉!”
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她想起三年前在江南,见过赵珏的母家林氏强占民女,那时苏凝还劝过她 “宗室子弟当以仁厚为本”,如今看来,真是白费口舌。这对母子,骨子里就浸着贪婪的毒。
“殿下英明,” 王奎的声音谄媚起来,“不过…… 苏凝那女人的暗卫盯得紧,末将已经让人在她每日喝的安神汤里加了料,是西域来的‘软筋散’,不出三日,保管她手软脚软,连笔都握不住。”
兰的心猛地一沉,翻身上墙的动作顿了半息。几片碎瓦顺着夯土墙滑落,在寂静的夜里发出 “啪嗒” 轻响。帐内的烛火 “呼” 地灭了,紧接着是拔刀的脆响 ——“谁?!”
兰不再犹豫,借着残月的掩护翻身跃出营墙。三支弩箭擦着她的发髻飞过,钉在身后的榆树上,箭尾的黑羽还在嗡嗡颤动。她足尖点过结冰的护城河,水花溅在靴底,瞬间冻成冰碴。风灌进夜行衣,带着刺骨的寒意,可她心里更冷 —— 王奎不仅要宫变,还要对苏凝下死手,这场较量,比预想的更凶险。
穿过西直门时,守城的卫兵刚换岗,哈欠连天的模样给了兰可乘之机。她像只夜枭般掠过城楼,怀里揣着的羊皮纸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用炭笔勾勒着禁军大营的布防图:王奎的亲兵营在中军左首,粮草库挨着西北角的马厩,最关键的是 —— 通往皇宫的密道入口,就藏在他的帅帐后面。
回到紫禁城时,角楼的梆子正敲第三响。慈宁宫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苏凝伏案的身影,兰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她轻叩三下窗棂,那是她们约定的暗号。
“进来吧。” 苏凝的声音隔着窗纸传来,带着惯有的平静。
兰推门而入,单膝跪地,将羊皮纸举过头顶:“娘娘,这是禁军大营的布防图,王奎和五皇子约定,明日卯时动手,以乾清宫的白灯笼为号。”
苏凝接过图纸,指尖抚过 “密道” 二字,忽然笑了:“王奎倒是对本宫的暗卫很有信心,还留着这么条路给咱们走。” 她抬眼看向兰,“你说他在安神汤里加了软筋散?”
“是,” 兰的头埋得更低,“是属下失职,没能盯住御膳房的人。”
“不关你的事。” 苏凝将图纸放在烛火边,火苗舔舐着纸页边缘,“那汤我喝了三日,除了有些头晕,倒没别的不适 —— 看来王奎请到的‘高人’,也不过如此。”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留着那下药的宫女,让她继续送汤,只是往后的汤里,该加些‘别的’了。”
兰立刻明白过来:“娘娘是想……”
“让王奎以为我已经中了招,放松警惕。” 苏凝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乾清宫的方向,那里的灯还亮着,像颗垂死的星,“陛下今夜又高热不退,太医说…… 怕是撑不过明日了。”
兰的心头一紧。赵瑞若驾崩,王奎必然会提前动手,原本的部署就得打乱。
“娘娘,要不要提前启动计划?”
“不必。”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你现在去办三件事:第一,让‘影组’的人换上禁军服,寅时前务必拿下玄武门,那里是七殿下回京的必经之路,绝不能出岔子;第二,通知周猛,带五百御林军‘巡查’东华门,见到王奎的人不用客气;第三……” 她的指尖点在密道入口的位置,“让‘风组’的人守在这里,王奎若想从密道进宫,就给他们备份‘大礼’。”
兰领命退下时,见苏凝正对着铜镜卸下钗环。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的发间,竟已生出几缕银丝 —— 不过半年,那个秋狩时还能陪着太子放风筝的皇后,眼角已刻上了风霜。
“兰,” 苏凝忽然开口,“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回娘娘,十年了。” 兰的声音有些哽咽。十年前,她还是江南街头的乞儿,是苏凝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
“是啊,十年了。” 苏凝拿起支素银簪子别在发间,“等过了这关,我就放你回江南,守着你爹娘的坟,过几天安稳日子。”
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娘娘在哪,属下就在哪!”
苏凝没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兰知道,这是让她退下的意思。走出慈宁宫时,寒风卷着碎雪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兰抬头望向乾清宫,心里默默祈祷 —— 先帝,求您再撑一日,只要一日,就能护娘娘和七殿下周全。
慈宁宫内,苏凝独自坐在烛火旁,手里摩挲着枚玉兰花佩。那是赵瑞当年送她的定情信物,说 “见玉如见朕”。她想起他们初遇时,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她是江南盐商的女儿,在秦淮河畔的画舫上,他笑着说 “等我将来有了江山,分你一半”。
如今江山还在,人却要走了。
窗外的梆子敲过四更,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沉闷得像敲在人心上。苏凝将玉佩贴身藏好,起身走到案前,铺开明黄的绸缎 —— 她要再写一道遗诏,以防万一。笔尖落在绸缎上,墨迹晕开,像朵盛开的玉兰花,坚韧而温柔。
夜还很长,可苏凝知道,她不能睡。这宫里的每个人都在等,等天亮,等驾崩,等一场血雨腥风。而她,必须站到最后,为赵瑞守住这江山,为赵晏铺好前路,也为自己…… 挣一个问心无愧。
当月色最浓时,慈宁宫的灯终于灭了。但兰知道,她们的主子没有睡,她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像只蓄势待发的豹,等着黎明时分的致命一击。禁宫的夜,从来都不属于沉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