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像扯不断的银丝，斜斜织着，将养心殿的窗棂打湿一片。明黄色的窗纱被风掀起一角，漏进些微凉意，恰好落在柳若微握着白棋的手背上。她指尖一颤，那枚温润的和田玉棋子便悬在紫檀木棋盘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怎么？这步棋还需斟酌？” 皇帝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他指间捏着枚黑子，指腹摩挲着棋子上的冰裂纹，目光却没落在棋盘上，而是落在柳若微鬓边那支素银梅花簪上。簪头的梅花沾了点晨起的雾水，此刻被殿内的暖光一照，竟透出几分楚楚的莹润，像极了她此刻欲言又止的模样。
柳若微收回目光，眼帘轻轻垂下，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皇上棋艺精湛，臣妾每落一子，都怕误入您的圈套。” 她将白棋轻轻放回棋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前日说要让三子，原是臣妾妄言了。”
皇帝低笑一声，将黑子落在棋盘中央的 “天元” 位，动作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朕的棋路，向来明着来。倒是你，总爱藏着掖着。” 他抬眼看向窗外，雨丝打在芭蕉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就像这雨，看着绵密，落到地上，却能洇出深痕。”
柳若微的心轻轻一动。她知道皇帝这话意有所指。自三日前在御花园偶遇七皇子被罚抄书，她便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 苏凝对七皇子的严苛，在外人看来是教子有方，可在多疑的帝王眼中，或许藏着另一重意味。而养心殿这局棋，正是最好的契机。
“皇上说笑了。” 她重新拈起一枚白棋，指尖在棋子上反复摩挲，像是在感受那温润的质地，“臣妾不过是个深宫妇人，哪懂什么藏掖。不像皇后娘娘，连教皇子读书都那般有章法，前日见七皇子在廊下背书，一字一句都咬得极准，想来是下了苦功的。”
皇帝捏着黑子的手顿了顿，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景琰是个懂事的孩子，只是性子随他母亲，太过执拗。” 他将黑子落在白棋的必经之路上，形成半包围之势，“前日朕去凤仪宫，见他因写错一个‘孝’字，被皇后罚站在廊下两个时辰，连晚膳都没让用。”
柳若微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果然，皇帝是知道的。她故作惊讶地抬眼，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心疼：“两个时辰？七皇子才六岁，哪禁得住这般折腾？莫说孩童，便是臣妾，站半个时辰也要腿软的。” 她轻轻落下白棋，避开黑子的锋芒，却在斜侧方留了个隐蔽的断点，“皇后娘娘也是一片苦心，只是…… 会不会太过严苛了些？”
“严苛方能成器。”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指尖却加大了力道，黑子被捏得微微发热，“苏凝说，景琰是皇子，将来要担起社稷重任，此刻不严加管教，日后必成顽劣之徒。” 他抬眼看向柳若微，目光深邃如潭，“你觉得，她说得对吗？”
棋盘上的黑白子已纠缠成一片。白棋看似被黑子压制，处处受限，却在细微处暗藏生机；黑子虽占据上风，却也露出几处不易察觉的破绽。柳若微望着那片交错的棋路，忽然觉得这棋局像极了后宫的格局 —— 苏凝是步步紧逼的黑子，而她，是在夹缝中寻找生机的白棋。
“皇后娘娘的道理，臣妾不敢置喙。” 她缓缓开口，声音放得更柔，像殿外飘落的雨丝，“只是…… 臣妾前日路过凤仪宫偏殿，听见皇后娘娘教七皇子读《孙子兵法》。六岁的孩子，连《论语》都未必能吃透，何必急着学这些权谋之术？”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见皇帝没有打断，便继续说道：“当时皇后娘娘说，‘身为皇子，从生下来就要懂权衡，知进退’。臣妾听着，心里竟有些发寒。七皇子本该是在园子里追蝴蝶、捏泥人的年纪，却要被这些沉甸甸的道理压着……”
说到此处，她忽然住了口，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低下头，指尖紧紧攥着衣角：“臣妾胡说八道，皇上莫要怪罪。皇后娘娘远见卓识，定是臣妾愚钝，领会不了其中深意。”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棋盘。那枚悬而未决的黑子在指尖转动，映着他眼底变幻的光影。殿内静得只剩下雨声，淅淅沥沥的，像是在敲打着人心。柳若微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每一声都与窗外的雨丝共振，带着既紧张又笃定的节奏。
过了许久，皇帝才将黑子落在白棋的断点旁，没有彻底封死，却让那片棋路瞬间变得逼仄：“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孩子终究是孩子，太过紧绷，反倒容易折损。” 他抬眼看向柳若微，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只是皇后一片苦心，也是为了景琰好。”
“皇上明鉴。” 柳若微适时地露出释然的神色，将白棋落在黑子留出的空隙里，语气轻快了些，“想来皇后娘娘自有考量。臣妾只是…… 只是见七皇子那日罚站时，望着园子里嬉闹的小太监，眼里满是羡慕，心里便有些不忍。”
她这话看似寻常，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向皇帝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 哪个父亲不希望儿子无忧无虑？苏凝的严苛，纵然有理，却难免显得少了几分寻常母子的温情。而这份 “缺失”，恰恰能让帝王对 “权势” 二字生出联想。
皇帝低笑一声，指尖在棋盘上轻轻敲击：“你呀，就是心太软。” 他将最后一枚黑子落下，棋局已定，白棋虽未全输，却已失了大半先机，“这局算你输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柳若微的白棋上，“你这几处落子，倒是比往日大胆了些。”
柳若微垂首浅笑，将散落的棋子一一拾起，声音温软如棉：“在皇上面前，输赢本就不重要。能陪皇上说说话，臣妾已是万分荣幸。” 她将白棋放进棋盒，动作轻柔，“只是不知七皇子今日的功课，皇后娘娘会不会松些尺度？”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拿起案上的茶盏，掀开盖子抿了一口。龙井的清香在殿内弥漫开来，混着窗外的雨气，生出一种微妙的静谧。他望着氤氲的茶雾，缓缓道：“晚点让小李子去凤仪宫看看，若是还在罚抄，便说朕的意思，让景琰歇着吧。”
柳若微的心轻轻一松，指尖却依旧保持着拾棋的动作，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皇上对七皇子真是疼爱。这般看来，皇后娘娘或许…… 或许是担心七皇子失了皇子气度，才格外严格些。” 她刻意加重了 “皇子气度” 四字，像在替苏凝辩解，实则在提醒皇帝 —— 七皇子的身份，本就敏感。
皇帝放下茶盏，茶盖与盏身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他没有接话，只是重新看向窗外，雨似乎小了些，芭蕉叶上的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痕。
柳若微知道，话已至此，不必再多说。养心殿这局棋，她虽输了棋局，却在皇帝心里落下了更重要的一子。苏凝的 “严苛” 与七皇子的 “锋芒”，就像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旦被摆上台面，便会在帝王的权衡里，生出无数种解读。
雨停时，柳若微告辞离开。走到殿门口，她回头望了一眼，见皇帝仍坐在棋盘前，指尖捏着那枚最后的黑子，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殿外的阳光穿透云层，在他明黄的龙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被岁月浸染的画，藏着无人能懂的深意。
晚晴撑着伞跟在身后，小声问道：“娘娘，皇上方才的话，是听进去了吗？”
柳若微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裙摆扫过湿漉漉的青苔，声音轻得像雨落：“听没听进去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颗石子，已经投进水里了。”
远处的凤仪宫在阳光下露出飞檐的一角，朱红的宫墙被雨水洗得格外鲜亮，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柳若微知道，从今日起，那宫墙里的严苛，或许会在皇帝的目光里，渐渐变了味道。而养心殿的这局棋，不过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