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风总带着黏腻的热意,吹过景仁宫的回廊时,却被廊下悬挂的竹帘滤去了几分躁气。柳若微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本翻旧了的《花间集》,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只望着窗外那株新抽枝的石榴树发怔。树是前几日内务府刚移栽来的,据说是皇帝特意吩咐的,说她宫里的花木太少,添株石榴既热闹,又讨个 “多子多福” 的彩头。
“小主,这石榴树的嫩芽都被太阳晒蔫了,要不要让小太监挪到阴凉处去?” 晚晴捧着个冰盆进来,盆里的冰块正冒着丝丝寒气,她把冰盆往柳若微脚边一放,絮絮叨叨地说,“昨儿御膳房又送了新制的杏仁酪,说是用玉泉山的泉水做的,比前几日的更清爽些。还有针线局的张嬷嬷,亲自送来两匹云锦,说是皇上看了江南的贡缎,想起您喜欢素雅的花色,特意让人染的月白色……”
柳若微合上书,指尖在微凉的书页上轻轻摩挲:“不过是株树,哪就那么金贵了。” 话虽如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石榴树的嫩芽上瞟 —— 那嫩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被日头晒得微微卷曲,倒真有几分可怜。
晚晴最懂她的心思,早让人取了个青瓷洒水壶来:“奴婢这就去浇点水,定能救活。” 她提着水壶往外走,刚到廊下,就撞见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个锦盒,嘴里嚷着:“贤嫔娘娘!皇上赏的东西到了!”
柳若微心里一动,刚要起身,明黄的锦盒已被捧到面前。盒子上系着明黄的流苏,穗子上坠着颗小小的东珠,在廊下的阴影里泛着温润的光。晚晴慌忙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解开流苏,掀开盒盖的瞬间,连廊外的蝉鸣都仿佛静了静 —— 里面躺着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凤凰的尾羽上缀着七颗圆润的珍珠,最末端的那颗鸽血红宝石,在微光下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这…… 这是皇后娘娘当年大婚时戴过的那支吧?” 晚晴的声音都在发颤,“奴婢前儿在凤仪宫的陈列册上见过,说是先皇后传下来的宝贝,怎么…… 怎么赏给咱们了?”
柳若微的指尖刚碰到步摇的金柄,就被那冰凉的触感烫得缩回了手。她记得那本陈列册,是上个月去凤仪宫请安时,苏凝特意让画屏拿来给她看的,册子里的每一件首饰都标注着来历,这支凤凰步摇旁赫然写着 “皇后专用,非诏不得擅动”。皇帝把这样的东西赏给她,是恩宠,还是试探?
“快盖起来。” 柳若微的声音有些发紧,“收进妆匣最底层,别让人看见了。”
“可这是皇上赏的……”
“正因为是皇上赏的,才要藏好。” 柳若微望着窗外那株蔫了的石榴树,忽然觉得这宫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像这树一样,看似光鲜,实则根须早已被无形的线缠绕着,“你以为这步摇是好看的?它上面的宝石,说不定沾着多少人的血呢。”
晚晴被她说得打了个寒颤,连忙合上锦盒,抱着往内室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太监尖细的唱喏声从宫门外传来:“皇上驾到 ——”
柳若微心里一慌,手忙脚乱地理了理衣襟。她身上还穿着件半旧的月白襦裙,裙摆上沾了点晨起浇花时溅的泥点,鬓边只簪着支素银的梅花簪 —— 这样素净的模样,怎么见驾?
“小主,快换件衣裳吧!这件石青的云锦刚做好,穿上定能压得住场面!” 晚晴从衣柜里翻出件新衣裳,急得额头都冒汗了。
“来不及了。” 柳若微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铜镜里自己的脸 —— 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带着江南的温婉,只是眼底的青涩淡了些,多了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沉静,“就这样吧。皇上若是来看我,不会在乎穿什么衣裳的。”
话音刚落,明黄的身影已踏过门槛。皇帝穿着件石青色常服,腰间系着根明黄的玉带,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看见柳若微站在廊下,笑道:“朕刚从御花园过来,听见你宫里有说有笑的,在聊什么趣事?”
“臣妾参见皇上。” 柳若微屈膝行礼,眼角的余光瞥见皇帝身后跟着的小李子,正偷偷往她身后的内室瞟 —— 想来是刚才晚晴抱锦盒的动静被看见了。
“免礼。” 皇帝伸手扶她起身,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腕,像有团火顺着皮肤烧上来,“怎么穿得这样素净?是内务府的份例没送到?”
“回皇上,份例都齐了,只是臣妾觉得素净些自在。” 柳若微垂着眼,不敢看他的眼睛,“不像皇后娘娘,穿什么都带着凤仪,臣妾学不来。”
皇帝朗声笑了,笑声震得廊下的竹帘轻轻晃动:“你就是这点好,不装。苏凝那身凤仪,看着是体面,可朕瞧着,倒不如你这沾了泥点的裙子顺眼。” 他忽然低头,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素银簪上,“怎么还戴这个?前几日赏你的珍珠簪呢?”
“回皇上,珍珠太沉,压得头疼。” 柳若微的指尖悄悄攥紧了裙角 —— 那支珍珠簪早就被她收起来了,她总觉得那圆润的珠子里,藏着双看不见的眼睛,“臣妾还是喜欢这银簪,轻便。”
皇帝没再追问,转身走到窗边,拿起那本翻旧的《花间集》:“还在看这个?朕还以为你入宫后,该多读些《女诫》《内则》之类的书。”
“臣妾愚钝,那些书里的道理太艰深,反倒不如这些诗词看得明白。” 柳若微抬头,正好对上皇帝的目光,慌忙低下头,声音却轻了些,“就像那首‘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臣妾一读到,就想起苏州府的雨,青石板路上的青苔,还有……”
“还有什么?” 皇帝的声音柔和了些。
“还有祖母院里的那棵老槐树,每到夏天,就落一地的槐花,母亲总捡来给臣妾做槐花糕。” 柳若微的声音带着几分怀念,眼角微微泛红,“入宫后,再也没吃过那样的糕了。”
皇帝沉默了片刻,忽然对身后的小李子说:“去御膳房传旨,让他们按苏州的法子做些槐花糕来,要现做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李子应声而去,晚晴在一旁看得眉开眼笑,偷偷给柳若微递了个眼色 —— 皇上这分明是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了。
柳若微却笑不出来。她知道,自己方才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编排的戏文 —— 提起江南,是为了勾起皇帝对 “纯粹” 的念想;说起槐花糕,是为了显出自己的 “不贪慕虚荣”。这些都是太后教她的,说皇帝见惯了后宫的汲汲营营,偶尔的 “真性情”,反倒能让人记在心上。
“你宫里的石榴树怎么蔫了?” 皇帝忽然指着窗外,“不是让内务府选最壮实的送来吗?”
“许是刚移栽过来,水土不服吧。”
“让他们再送十盆过来,选些开得旺的。” 皇帝走到石榴树旁,伸手碰了碰卷曲的嫩芽,“朕记得你说过,苏州的院子里总种满了花,往后这景仁宫,也该像个江南院子的样子。”
柳若微望着他俯身看花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皇帝也有不那么威严的时候。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碰嫩芽时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了什么珍宝。可她心里清楚,这温柔的背后,是权衡,是算计 —— 他对她的好,或许和对那株石榴树的好,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觉得 “顺眼” 罢了。
没等多久,御膳房的太监就捧着食盒来了。打开食盒,一股清甜的香气漫开来,雪白的槐花糕上撒着层细细的白糖,像落了层薄雪。
“皇上尝尝?” 柳若微拿起块递到皇帝面前,指尖微微发颤。
皇帝咬了一口,慢慢嚼着:“嗯,是这个味道。比御膳房那些加了桂花、杏仁的花糕,多了几分清爽。” 他忽然看着她,“你说,这宫里的人,是不是也像这花糕?加的料越多,越失了本味?”
柳若微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皇帝这话意有所指,却不敢接话,只低头小口吃着槐花糕,让那清甜的味道压下心头的慌乱。
正吃着,就见画屏从宫门外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青瓷罐,对着皇帝福身行礼:“皇后娘娘听说皇上在这儿,特意让奴婢送些新沏的雨前龙井来,说是这茶解腻,配着糕点吃正好。”
皇帝接过茶罐,打开来闻了闻:“皇后有心了。” 他看了柳若微一眼,“贤嫔也尝尝,这是今年江南刚贡来的,比你宫里的雨前茶更醇厚些。”
柳若微捧着茶盏,只觉得那茶香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苏凝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送最合时宜的东西 —— 这茶,是给皇帝的,也是给她的提醒:即便皇上在景仁宫,凤仪宫的眼睛也从未离开过。
画屏待了没一会儿就走了,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桌上的槐花糕,嘴角似乎勾了勾,却没说什么。她走后,皇帝忽然笑道:“苏凝总说你像江南的烟雨,朦胧得让人看不透。朕倒觉得,你像这槐花糕,看着素净,细品却有回甘。”
柳若微放下茶盏,屈膝行礼:“皇上谬赞了。臣妾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哪配和烟雨比。”
“寻常?” 皇帝挑眉,“能让太后亲自提点,让皇后时时记挂,这样的‘寻常’,宫里可不多见。” 他忽然站起身,“朕该回养心殿了,还有几份奏折没批。”
送皇帝出门时,柳若微特意落后半步,看着他明黄的衣角消失在宫墙拐角,才松了口气。晚晴凑过来说:“小姐,皇上今儿待您,比往日更热络些呢!连皇后娘娘送来的茶,都没多喝几口!”
柳若微没说话,只望着那株依旧蔫着的石榴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张无形的网。她知道,这 “恩宠” 就像这网,看似温柔地笼罩着她,实则每一根线都可能在瞬间收紧,勒得人喘不过气。
回到内室,她打开妆匣,看着那支被藏在最底层的赤金步摇。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像一双冰冷的眼睛。她忽然想起太后说的话:“皇帝的恩宠,是最锋利的刀,既能护你,也能杀你。”
晚晴在一旁收拾茶具,忽然说:“对了小姐,方才内务府的人来说,皇上让他们把景仁宫的偏殿拆了,加盖几间暖阁,说是冬天您怕冷,住得宽敞些暖和。”
柳若微的心沉了沉。拆偏殿,加盖暖阁 —— 这哪里是为了 “暖和”,分明是在告诉所有人,她柳若微在皇帝心里的分量,已经不同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那株蔫了的石榴树,忽然对晚晴说:“让人把这树挪走吧,换株芭蕉。”
“为什么呀?这是皇上赏的……”
“石榴太艳,招虫子。” 柳若微望着天边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声音轻得像叹息,“芭蕉好,雨打在上面,能盖住些不该有的声响。”
晚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去吩咐小太监。柳若微却依旧站在窗边,看着夕阳把宫墙染成一片金红。她知道,这 “恩宠” 的序幕才刚刚拉开,往后的路,只会比现在更难走 —— 就像这江南的烟雨,看着朦胧诗意,走进了,才知道那湿冷的雾气,能渗到骨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