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景仁宫的阶前，柳若微已对着菱花镜梳妆完毕。晚晴替她绾了个清雅的随云髻，簪上那支羊脂玉梅簪 —— 这是她昨夜特意选的，比起太后赏的翡翠镯，这支簪子更像江南的月色，不张扬，却自有温润的光。
“小姐，用过早膳再去给皇后请安吧？” 晚晴端来一碟蟹壳黄，是御膳房特意为她留的江南点心。
柳若微摇摇头，指尖拂过镜中自己的眉眼：“宫里的规矩，请安要赶在辰时前。你把那盒苏州带来的茉莉花膏包好，我带去给皇后娘娘。”
她记得祖母说过，苏凝虽出身将门，却极爱江南风物。去年在福寿宫小住时，曾听见太后身边的嬷嬷闲聊，说皇后宫里的熏香，总掺着几分茉莉的清芬。
景仁宫到凤仪宫的路，比想象中长。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湿，倒映着飞檐翘角的影子，像一幅被水洇开的水墨画。引路的太监步子迈得又小又快，柳若微提着裙摆跟上，裙裾扫过阶边的青苔，带起细碎的凉意。
“贤嫔娘娘，凤仪宫到了。” 太监掀开门帘，一股清雅的兰花香扑面而来。
正厅里已坐着几位嫔妃，看见柳若微进来，都停下了说笑。为首的是穿着石青宫装的丽妃，她是皇帝潜邸时的老人，如今虽无子嗣，却因性子爽朗得了几分恩宠。旁边坐着的是容嫔，眉眼细长，嘴角总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听说最会讨太后欢心。
“这位就是新来的贤嫔妹妹吧？” 丽妃先开了口，声音亮得像银铃，“果然是年轻，瞧这气色，比园子里的海棠还鲜灵。”
柳若微屈膝福身：“嫔妾柳氏，见过丽妃娘娘，容嫔娘娘。” 她目光扫过在座的人，除了这两位，其余几位都是低阶的常在、答应，便按规矩略一点头，“各位姐姐安好。”
容嫔捻着腕上的珍珠串，慢悠悠道：“妹妹是太后的亲眷，往后在宫里，咱们还要互相照拂才是。” 她这话看似热络，却暗暗点出柳若微的 “靠山”，倒像是在提醒众人，这位新嫔不是好惹的。
柳若微刚要回话，就听见太监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柳若微跟着屈膝，目光落在苏凝的凤袍上 —— 金线绣成的凤凰盘踞在深青色的缎面上，尾羽拖曳到裙摆，每走一步，都像有流光在上面游动。苏凝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东珠凤钗斜插在鬓边，珠光照得人不敢直视。
“都起来吧。” 苏凝落座时，凤钗上的流苏轻轻晃动，却没发出半点声响。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柳若微身上，“这位就是贤嫔妹妹？”
“嫔妾柳氏，参见皇后娘娘。” 柳若微再次屈膝，将手里的锦盒递上前，“这是嫔妾家乡的茉莉花膏，据说能安神，不成敬意，还请娘娘笑纳。”
苏凝身边的画屏接过锦盒，打开来给她看。青瓷小罐里盛着乳白的膏体，飘出淡淡的茉莉香。苏凝的目光在罐子上停了停，忽然笑道：“妹妹有心了。本宫确实爱茉莉的味道，去年江南进贡的茉莉露，本宫还留着半瓶呢。”
她这话答得巧妙，既领了情，又不动声色地表明自己见过的江南风物远比这小小香膏贵重。柳若微垂下眼睫：“娘娘喜欢就好。”
“妹妹刚入宫，住景仁宫还习惯？” 苏凝端起茶盏，杯盖碰到杯身，发出清脆的一声，“那处偏殿久没人住，怕是有些潮湿。”
“回娘娘，一切都好。” 柳若微顿了顿，故意露出腕上的翡翠镯，“太后怕嫔妾住着不适，特意赏了些炭火，夜里倒也暖和。”
厅里的空气似乎凝了一瞬。丽妃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容嫔嘴角的笑淡了几分。柳若微知道，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会明白她的底细 —— 她是太后的人。
苏凝却像没看见那镯子似的，只淡淡道：“太后向来体恤下人。妹妹若缺什么，不必惊动太后，直接跟本宫说便是。” 她转向画屏，“去把库房里那床白狐裘取来，送贤嫔宫里去，景仁宫的晚上风大。”
画屏应声而去，柳若微连忙谢恩：“谢娘娘恩典。” 心里却暗暗思忖 —— 苏凝这是在示好，还是在敲打？白狐裘是贡品，比太后的炭火贵重得多，接了，便是承了她的情；不接，便是不给皇后面子。
“妹妹不必客气。” 苏凝笑了笑，忽然话锋一转，“听说妹妹棋艺不错？前儿皇上还跟本宫夸你，说你的棋路比翰林院的老先生还刁钻些。”
柳若微心里一惊 —— 皇帝不过陪她下了半局棋，怎么就传到皇后耳里了？她垂首道：“皇上谬赞了，嫔妾只是瞎下罢了。”
“哦？” 苏凝放下茶盏，“本宫也爱下棋，只是近来宫里没人能对弈，不如改日妹妹来凤仪宫，陪本宫杀几局？”
“能陪娘娘下棋，是嫔妾的福气。” 柳若微应着，指尖却悄悄攥紧了帕子。她知道，这棋局不是消遣，是较量。
正说着，小太监匆匆进来禀报：“娘娘，太后宫里的李嬷嬷来了。”
众人都停了话头，只见一个穿灰布袍的老嬷嬷走进来，对着苏凝福身：“给皇后娘娘请安。太后说身子乏，让贤嫔妹妹得空了去福寿宫坐坐，陪她说说话。”
这话说得蹊跷 —— 太后要见柳若微，何必特意通过皇后的人来传？柳若微心里透亮，这是太后在给她撑腰，也是在给苏凝难堪。
苏凝脸上依旧带着笑：“本宫知道了。贤嫔，既是太后的意思，你这就过去吧，不必在这儿陪本宫了。”
“是。” 柳若微屈膝告退，跟着李嬷嬷往外走。经过丽妃身边时，听见她低声对容嫔说：“看来这景仁宫，往后要热闹了。”
福寿宫的暖阁里，太后正对着棋盘发呆。看见柳若微进来，她抬了抬眼皮：“坐吧，刚从凤仪宫回来？”
“是，给皇后娘娘请了安。”
“她没为难你？” 太后拿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
“皇后娘娘待嫔妾很好，还赏了白狐裘。”
太后 “嗤” 了一声：“苏凝的手段，你还没见识到。她赏你东西，是要让你记她的情；跟你下棋，是要探你的底。” 她指了指棋盘，“你看这棋局，她是执黑的先手，你若只守不攻，迟早被她困死。”
柳若微望着棋盘上交错的黑白子，忽然想起父亲教她下棋时说的话：“落子前先看三步，既要护着自己的气，也要盯着对方的断点。”
“姑祖母放心，嫔妾明白。”
太后点点头，目光柔和了些：“你性子沉稳，比你那些表姐表妹强。只是这宫里，光沉稳不够。” 她从抽屉里取出个锦盒，里面是枚羊脂玉印，刻着 “贤” 字，“这是哀家当年做皇后时用的闲章，你拿着。往后在宫里，该争的要争，该让的要让，别丢了柳家的脸面。”
柳若微接过玉印，触手温润：“谢姑祖母。”
“听说皇上昨日去你宫里了？” 太后忽然问。
“是，陪嫔妾下了盘棋。”
“皇帝的心思，最难捉摸。” 太后叹了口气，“他既喜欢你的江南气，你就多在他面前露几分。但记住，别学那些狐媚子争宠，你是‘贤嫔’，要端住架子。”
正说着，外面传来太监的通报：“皇上驾到 ——”
柳若微和太后都愣了一下。皇帝极少在这个时辰来福寿宫，今日显然是特意来的。
“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帝走进来，目光在柳若微身上转了转，“巧了，贤嫔也在。”
“皇上怎么来了？” 太后笑道，“刚还跟若微说，让她去找你解闷呢。”
皇帝在太后身边坐下：“儿臣刚处理完奏折，过来陪母后说说话。” 他看向柳若微，“昨日那盘棋还没下完，不如就在这儿续上？”
太后连忙让宫女摆好棋盘。柳若微执白棋落下一子，皇帝盯着棋盘，忽然笑道：“妹妹这步棋，倒是比昨日大胆了。”
“在皇上面前，不敢藏拙。” 柳若微抬眼，正好对上皇帝的目光，慌忙低下头，耳尖却红了。
太后看着两人，嘴角噙着笑，手里的佛珠却捻得更快了。她知道，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 柳若微的 “贤”，苏凝的 “智”，放在皇帝面前，总要分出个高低来。
一局棋下到一半，皇帝接到奏报，说边关有急报，匆匆走了。柳若微收拾棋子时，太后忽然说：“你方才那步‘飞象’，下得好。”
柳若微不解：“那步棋明明让皇上断了我的后路。”
“断了后路，才能另辟蹊径。” 太后望着窗外，“苏凝当年就是太怕输，才处处小心，反倒被皇帝摸清了底细。你不一样，你是哀家的棋子，也是你自己的棋主。”
柳若微握着那颗白色的棋子，忽然觉得掌心发烫。她想起凤仪宫里苏凝的眼神，想起皇帝方才的笑，想起宫墙上那片被切成方形的天 —— 这深宫果然如棋局，落子无悔，步步惊心。
回到景仁宫时，画屏正等着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个大箱子。
“贤嫔娘娘，这是皇后娘娘赏的白狐裘。” 画屏打开箱子，雪白的狐裘铺在锦缎上，像一团云。
“替我谢过皇后娘娘。” 柳若微示意晚晴收下，目光却落在狐裘的毛尖上 —— 那毛色纯正，显然是贡品里的上品。
画屏走后，晚晴摸着狐裘笑道：“小姐，皇后娘娘对你真好。”
柳若微没说话，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夕阳把墙影拉得很长，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她知道，从今日起，她不再是苏州府那个临窗绣花的柳家姑娘，而是这深宫里的一颗棋子，要在皇后与太后的博弈中，走出自己的路来。
廊下的画眉忽然叫了起来，声音清亮，穿透了沉沉的宫墙。柳若微握紧了掌心的玉印，那 “贤” 字硌着皮肤，却让她忽然生出几分勇气 —— 既是棋子，便要做最锋利的那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