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的铜环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萧承煜站在门内,青布庶人服的下摆被寒风掀起,像一面褪色的旗。昨夜的雪没化透,宫道上的冰碴子踩上去咯吱响,他抬头望了眼太和殿的方向,琉璃瓦在初日下闪着金辉,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沉郁。
“殿下…… 喝口热汤吧。” 长福捧着个粗瓷碗追上来,汤是他在东宫小厨房偷着煮的,里面飘着两片菜叶,是这三年来东宫最奢侈的存货。他的手冻得通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是…… 您最爱喝的荠菜汤,老奴记得您小时候……”
“长福。” 萧承煜打断他,接过汤碗却没喝,只是任由热气拂过脸颊,“从今日起,别再叫我殿下了。”
长福的眼泪 “啪嗒” 掉在汤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在老奴心里,您永远是殿下!”
萧承煜笑了笑,那笑意浅得像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他将汤碗递回去:“你留下吧。”
“老奴不!” 长福猛地跪下,膝头砸在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奴跟了您十六年,从您还是襁褓里的小娃娃起,就没离开过!您去靖州,老奴陪您去!哪怕是给您烧火做饭、洗衣缝补,老奴也乐意!”
萧承煜弯腰扶他,指尖触到老人冻得僵硬的肩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知道长福的脾气,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可靖州苦寒,流徙之路更是九死一生,他怎能让这个陪了自己半生的老人,跟着受这份罪?
“东宫需要人照看。” 他低声说,目光扫过紧闭的东宫宫门,“本王…… 我走后,你替我看看崇文殿的书,别让它们蒙了尘。还有廊下那盆墨兰,是母妃亲手栽的,记得按时浇水。”
这些话像一根针,刺破了长福强撑的镇定。老人抹了把脸,哽咽道:“那您呢?谁替您照看自己?靖州冬天冷,您有老寒腿;路上的吃食糙,您胃不好……”
萧承煜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背。有些话不必说透,他们都懂 —— 此去靖州,能不能活着到地方,都是未知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宫道尽头传来,萧承煜抬头,看见太傅周显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老人身上的貂裘沾着雪,帽子歪在一边,花白的胡子上结着冰碴,显然是一路从府里赶来的。
“殿下!” 周显跑到他面前,拐杖 “哐当” 掉在地上,他一把抓住萧承煜的胳膊,手抖得厉害,“陛下怎能如此糊涂!那巫蛊案分明是圈套,他…… 他怎能废了您!”
周显是三朝元老,也是萧承煜的启蒙恩师,当年曾力排众议,奏请立他为太子。如今看着自己亲手教导的储君,竟要穿着庶人服流放苦寒之地,老人的心像被刀剜一样疼。
“太傅,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萧承煜反手握住老人的手,那双手曾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如今却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学生…… 不孝,辜负了您的期望。”
“胡说!” 周显气得胡子发抖,“你十三岁断案,明察秋毫;十五岁赈灾,爱民如子;二十岁舌战群儒,保住北疆安宁…… 这样的储君,古往今来有几个?是陛下瞎了眼,是这朝廷瞎了眼!”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引得守宫门的禁军频频侧目。长福吓得赶紧去拉他,低声道:“太傅,慎言!小心被人听见!”
周显这才意识到失言,狠狠跺了跺脚,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塞给萧承煜:“这是老夫注解的《资治通鉴》,你带着。靖州虽偏,也别忘了读书。还有……” 他压低声音,往萧承煜手里塞了块玉佩,“这是镇南王的信物,他是你母妃的表兄,在靖州有私兵。若遇危难,持此玉佩去找他,他会护你周全。”
萧承煜握着那块温热的玉佩,眼眶忽然有些发热。镇南王与皇室素来不和,当年母妃被废,他是唯一敢上书鸣冤的藩王,如今却成了自己最后的退路。这宫里的人情,竟比宫外的还要凉薄。
“太傅,学生不能要。” 他想把玉佩还回去,却被周显按住手。
“拿着!” 老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是苏家的外孙,是大萧的太子,就算被废,也不能任人欺凌!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有一天,你要回来,查清你母妃的案子,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萧承煜望着老人鬓边的白发,想起小时候在学堂,他背书不出来,周显从不罚他,只是温言道:“读书是为了明事理,不是为了死记硬背。” 那时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老人的脸上,温暖得像今日的汤气。
可阳光总会被乌云遮住,就像人心,总会被权力蒙住。
“驾!驾!”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尘土飞扬中,一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而来,车帘上绣着金线凤凰,是新后赵氏的仪仗。
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车夫高声呵斥:“挡路者死!没看见是皇后娘娘的车驾吗?”
周显气得发抖,刚要理论,却被萧承煜拉住。他看着那车帘,忽然想起去年宫宴,新后赵氏曾笑着对他说:“太子殿下气度不凡,真像先皇后呢。” 那时他还以为她是真心夸赞,如今才明白,那笑容背后藏着怎样的毒。
车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掀开,露出新后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她看见萧承煜的青布服,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故作惊讶地说:“这不是太子殿下吗?怎么穿成这样?”
萧承煜没有看她,只是微微躬身:“庶人萧承煜,参见皇后娘娘。”
“哎呀,瞧本宫这记性,忘了陛下已废了你的太子之位。” 新后捂着嘴笑,声音娇柔得像淬了蜜,“说起来,还要多谢殿下‘成全’,若非你生母留下那巫蛊人偶,本宫的承佑,怕是还没机会……”
“皇后娘娘慎言!” 周显厉声打断她,“先皇后冰清玉洁,岂容你污蔑!”
新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冷冷地瞥了周显一眼:“老东西,若不是看在你是三朝元老的份上,单凭你这句话,就能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她转向萧承煜,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怜悯,“萧承煜,本宫念在你曾是太子的份上,赏你两车粮草,够你走到靖州了。也算…… 全了往日的情分。”
萧承煜看着她身后侍卫押着的粮草车,车辙里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显然是刚从御膳房拉来的。他忽然想起母妃曾说,新后最擅长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多谢娘娘好意,庶人不敢受。” 他挺直脊背,目光平静地看着新后,“庶人自己的路,自己走。不劳娘娘费心。”
新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大概是没料到这个被废的太子还敢顶撞她。她冷笑一声:“好,很好!萧承煜,你最好祈祷别再回这京城,否则……”
后面的话她没说,只是放下车帘,冷冷道:“起驾。”
马车辘辘驶去,车轮溅起的泥水溅在萧承煜的青布服上,留下难看的污渍。周显气得浑身发抖,萧承煜却只是弯腰捡起周显掉落的拐杖,轻轻拂去上面的泥。
“殿下……” 长福看着他身上的污渍,眼圈红了。
“无妨。” 萧承煜笑了笑,将拐杖递给周显,“太傅,学生该走了。”
周显握着拐杖,忽然老泪纵横:“殿下,保重!老夫在京城等你回来!”
萧承煜深深一揖,转身走向那辆简陋的流放马车。长福和周显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挪,像在丈量这段永别的距离。
宫道两旁的松柏在寒风里沉默矗立,像两列沉默的送行者。萧承煜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五岁那年,母妃牵着他的手走在这条路上,说:“煜儿你看,这条路通往天下,也通往人心。走得直,才能行得远。”
那时的阳光真好,母妃的手真暖,路两旁的花也开得正艳。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周显还站在原地,身影在晨光里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东宫的宫门紧闭,像一张沉默的嘴;太和殿的金顶依旧辉煌,却再也照不亮他前行的路。
“走吧。” 他对车夫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宫道上的冰碴,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一首无声的告别。萧承煜掀开车帘,看着熟悉的宫墙一点点后退,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他知道,这一去,或许就是一生。
但他不后悔。
至少,他守住了母妃教他的 “直”,守住了自己的心。
车窗外,风卷起地上的雪沫,迷了眼。萧承煜从怀里掏出周显给的《资治通鉴》,指尖抚过封面上苍劲的字迹,忽然觉得,这条路,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走。
只要心里有光,再黑的夜,也能走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