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夜露沾湿了苏凝的裙裾,回到景仁宫时,檐角的铜铃还在风里晃荡,发出细碎的呜咽。晚翠捧着刚温好的姜汤进来,见她对着窗外出神,鬓边的碎发被夜风吹得散乱,忍不住放轻了脚步:“娘娘,趁热喝吧,别着凉了。”
苏凝接过青瓷碗,姜汤的辛辣混着暖意滑进喉咙,却驱不散心底的寒凉。她望着庭院里被风吹得歪倒的秋菊,忽然想起太后摔在地上的账册 —— 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哪里是用度明细,分明是权衡利弊的砝码,而她和皇后,不过是其中最重的两枚。
“晚翠,” 她放下碗,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去库房挑些东西。”
晚翠一愣:“挑东西?给谁?”
“坤宁宫。”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要最好的银丝炭,江南新贡的云锦,还有…… 去年陛下赏的那对羊脂玉镯。”
晚翠手里的托盘 “哐当” 一声撞在桌角,茶水溅了满桌:“娘娘!您疯了?那对玉镯是陛下特意让人从和田寻来的,您平时都舍不得戴,怎么能……”
“怎么不能?” 苏凝打断她,指尖在微凉的桌案上轻轻划过,“太后要的不是东西,是姿态。我送得越贵重,越能让她觉得,我是真的‘服软’了。”
晚翠急得眼圈发红:“可那是皇后啊!是她先用厌胜物害您,是她让镇国公在朝堂上为难您,您凭什么要给她送东西?还要是这么贵重的东西!”
“凭她是中宫皇后,凭她是镇国公的妹妹,凭……” 苏凝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凭陛下此刻,需要镇国公的兵权稳住北狄。”
这些话,她说给晚翠听,更说给自己听。深宫里的妥协从来都不关乎对错,只关乎利弊 —— 当皇后的存在比她的委屈更重要时,她就必须退让。
晚翠还想争辩,却被苏凝的眼神拦住了。那双眼眸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近乎冷静的清醒,让她忽然明白,娘娘不是在认输,是在计算。
“去办吧。” 苏凝转过身,重新拿起那本被太后摔过的账册,指尖抚过 “坤宁宫” 三个字,“再让人把削减用度的懿旨收回来,就说‘本宫核算有误,惊扰各宫,望恕罪’。”
晚翠咬了咬唇,终究还是躬身应了。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不过半日,整个后宫都知道了 —— 皇贵妃撤回了削减坤宁宫用度的懿旨,还亲自挑了厚礼送去,连那对陛下御赐的羊脂玉镯都送了。
各宫的反应截然不同。贤妃宫里派人送来一碟杏仁酥,说是 “自家做的,给娘娘压惊”;淑妃则让人递了张字条,上面写着 “识时务者为俊杰”;更多的人则是隔岸观火,等着看苏凝如何咽下这口气,又等着看皇后会不会得寸进尺。
苏凝对此一概不理,只是坐在暖阁里,翻看着萧将军送来的密报。报上详细记录了镇国公这几日的动向:与兵部尚书密谈了两个时辰,去了三次军营,还让人给北狄送去了一封信,信的内容虽没截获,却查到送信的人是他的心腹。
“他果然在等。” 苏凝将密报放在烛火上,看着纸页蜷曲成灰烬,“等我彻底服软,等太后放下戒心,等北狄的消息……”
等所有条件都成熟了,就该动手了。
“娘娘,” 碧月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个锦盒,“坤宁宫的人送东西回来了,说是‘皇后娘娘感念贵妃娘娘心意,回赠的’。”
苏凝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银镀金的步摇,上面的珍珠黯淡无光,显然是多年前的旧物。晚翠一看就气炸了:“这分明是羞辱!皇后也太……”
“不,她是在试探。” 苏凝拿起步摇,指尖拂过生锈的搭扣,“她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任她拿捏。”
她将步摇放回锦盒,对碧月道:“收起来吧。告诉来人,说‘皇后娘娘的心意,本宫领了’。”
来人走后,晚翠忍不住道:“娘娘,您就这么忍了?她明摆着是欺负您!”
“不忍又能如何?” 苏凝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难道冲去坤宁宫和她吵一架?那样只会让太后觉得我‘不识大体’,让陛下为难,让镇国公有了发难的借口。”
她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流云:“这宫里的忍,不是懦弱,是蓄力。就像拉弓射箭,先把弓拉满了,箭才能射得远。”
晚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还是替自家主子委屈。
傍晚时分,容嫔悄悄来了。她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姐姐,你听说了吗?镇国公在朝堂上又提了,说‘后宫不稳,皆因妃嫔争宠’,明着是说后宫,实则是在影射你!我父亲想替你辩解,却被陛下用眼色制止了。”
苏凝端茶的手顿了顿:“陛下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可也不能任由他们这么欺负你啊!” 容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平,“那对玉镯,陛下费了多少心思才寻来的,就这么送出去了……”
“一只玉镯而已,若能换来暂时的平静,值了。” 苏凝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容嫔身上,“你父亲那边,让他多留意镇国公的动向,尤其是他和那些将领的往来。还有,北狄那边……”
“我父亲已经让人盯着了!” 容嫔连忙道,“他说北狄最近动静很大,怕是真的要打过来了。还说…… 若北狄真的进攻,镇国公说不定会借‘御敌’的名义,把兵权牢牢抓在手里。”
苏凝的心沉了沉。这正是她最担心的 —— 镇国公不仅想保皇后,更想借北狄入侵的机会,扩大自己的兵权,甚至…… 架空皇帝。
“让你父亲务必小心,别被镇国公抓住把柄。” 苏凝的声音压低了些,“还有,告诉陛下,就说‘镇国公的女婿虽逃,但他的亲信还在京中,可从他们下手,或许能查到些线索’。”
容嫔点点头,又道:“姐姐,那你…… 真的要去给皇后赔罪吗?”
“去。” 苏凝的语气很坚定,“明日一早,我就去坤宁宫。”
容嫔还想说什么,却见苏凝眼神里的决绝,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苏凝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送走容嫔后,苏凝让人取来纸笔,亲自写下一封谢恩帖,准备明日呈给太后,感谢她 “教诲”。晚翠看着她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忍不住别过脸,偷偷抹了把眼泪。
夜深了,景仁宫的灯火还亮着。苏凝坐在案前,将明日要带去坤宁宫的赔罪帖又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才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锦袋里。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窗棂 “吱呀” 作响,像在诉说着无尽的委屈。苏凝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残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她想起刚入宫时,母亲曾对她说:“在宫里,要学会藏起棱角,磨平锋芒,像水一样,遇方则方,遇圆则圆。” 那时她不懂,觉得水太软弱。如今才明白,水看似柔弱,却能穿石,能载舟,能在看似无路可走时,找到属于自己的缝隙。
她,也要做这样的水。
次日清晨,苏凝换上一身素雅的常服,只簪了支白玉簪,带着晚翠和那箱厚礼,往坤宁宫去。宫道上的宫人见了她,都纷纷低下头,眼神里带着同情、好奇,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苏凝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脚步平稳,仿佛那些目光都不存在。晚翠跟在她身后,看着自家主子挺直的脊背,忽然觉得,这背影里藏着的,不是妥协,是另一种形式的抗争。
快到坤宁宫时,晚翠忍不住小声问:“娘娘,您真的…… 不难受吗?”
苏凝转过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在晨光里格外清澈:“难受,却值得。”
值得用一时的妥协,换长久的安宁;值得用暂时的委屈,护陛下周全;值得用此刻的低头,为将来的反击,积蓄足够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望向坤宁宫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门内,是皇后的得意和算计;门外,是她的隐忍和等待。
这场妥协,她接下了。但她知道,这绝不是结束。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