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前的青石地砖被晨露浸得发亮,映着灰蒙蒙的天光,像一块巨大的冰镜。苏凝站在妃嫔队列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银镯子 —— 那镯子内侧刻着一行极小的字:“守心”。这是她刚入宫时,母亲亲手给她戴上的,如今已磨得快要看不清。
昨夜的雨虽停了,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湿冷的寒意,钻进祭服的缝隙里,冻得人指尖发麻。苏凝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祭台旁的皇后身上。她今日穿了件明黄色的翟衣,十二行凤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暗沉的光泽,衬得她那张本就略显刻薄的脸,更添了几分阴郁。
周嬷嬷就站在皇后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垂着头,双手交握在袖中,指节却因为用力而泛白。苏凝看得清楚,她左手的袖口比右手鼓出一块,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 想来,那扎着红线的桃木小人,此刻就在她袖中。
“娘娘,要不要让晚翠去……” 站在身侧的晚翠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她手里捧着个描金的祭品盒,里面是苏凝准备的五谷和鲜果,都是亲手挑选过的,确保万无一失。
“不必。” 苏凝的声音轻得像风,“她既想送上门来,咱们就接着。”
她早已算准,皇后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动手,定会让周嬷嬷趁着献祭品的混乱,将厌胜物混进她的祭品里。而周嬷嬷那人,看着精明,实则是个色厉内荏的,只要稍加施压,定会露出马脚。
祭典的鼓乐声突然响起,沉闷的鼓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宣告着仪式正式开始。皇帝身着十二章纹的衮服,率先走上祭台,对着太祖皇帝的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文武百官和后宫妃嫔紧随其后,黑压压的一片人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太庙笼罩。
苏凝跪在地上,膝盖硌得生疼,却不敢有丝毫异动。她的余光瞥见,周嬷嬷在叩首时,左手悄悄抬了一下,似乎在调整袖中藏着的东西。而站在周嬷嬷斜后方的容嫔,正不动声色地往这边靠了靠,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 —— 她显然也在留意周嬷嬷的动作。
献酒、读祝文、焚帛…… 一项项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一步都透着不容错漏的庄严。苏凝的心却像悬在半空的石头,随着仪式的推进,一点点往上提。她知道,最关键的环节,就快到了。
果然,当赞礼官唱喏 “各宫献祭品” 时,周嬷嬷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皇后微微侧过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什么,周嬷嬷立刻点头,捧着一个黑漆托盘,迈着略显急促的步子,走向妃嫔队列。
托盘上摆着三个白瓷碗,碗口盖着描金的红布,看不清里面的东西。按照规矩,各宫妃嫔需亲手将祭品放入祭台中央的青铜鼎中,以表 “敬天法祖” 之心。
周嬷嬷先走到贤妃、淑妃等几位资历较深的妃嫔面前,动作麻利地揭开红布,里面是寻常的五谷、鲜果和清水。妃嫔们依次献上,并无异样。苏凝的心却沉了沉 —— 周嬷嬷越是从容,越说明她对最后的 “重头戏” 胸有成竹。
终于,周嬷嬷走到了苏凝面前。她停下脚步,脸上堆起一层僵硬的笑,声音压得极低:“贵妃娘娘,请。”
苏凝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周嬷嬷的眼里。那双眼眸深处藏着一丝慌乱,像受惊的兔子,却又强撑着镇定。苏凝忽然想起昨夜容嫔传来的消息,说周嬷嬷的独子正在国子监读书,皇后许了她,事成之后就让她儿子外放做官。
原来如此,她是被家人绊住了手脚。
“有劳周嬷嬷了。” 苏凝的声音平静无波,伸手去揭红布。指尖刚触到布料,就感觉到碗身传来一丝异样的弧度 —— 这碗比寻常的深,底部似乎藏着什么硬物。
周嬷嬷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托盘边缘。
就在红布即将被揭开的瞬间,苏凝突然 “哎呀” 一声,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猛地往前一倾,看似要摔倒,实则用手肘轻轻撞在了托盘上!
“哐当 ——” 三个白瓷碗瞬间翻倒,碗里的东西撒了一地。五谷滚得四处都是,鲜果摔得稀烂,唯有最左边的那只碗,落地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滚出个巴掌大的东西 —— 那是个用桃木削成的小人,身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红线,胸口贴着一张黄纸,纸上用朱砂写着苏凝的生辰八字,旁边还画着几道扭曲的符咒!
“厌胜物!”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真的是扎小人!”“祭祖大典上竟有这等阴邪之物!”“还是放在贵妃娘娘的祭品里,这是想咒死贵妃啊!”
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文武百官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周嬷嬷,带着震惊、鄙夷和愤怒。周嬷嬷吓得腿一软,托盘 “啪” 地掉在地上,整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站在祭台旁,脸色 “唰” 地白了,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撞到了身后的香炉,铜炉发出 “哐当” 一声响,在寂静的太庙前格外刺耳。她强作镇定地厉声呵斥:“胡说八道什么!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意儿,也值得大惊小怪?周嬷嬷,还不快把东西捡起来!”
“小孩子的玩意儿?” 苏凝缓缓站直身子,声音清亮得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皇后娘娘怕是忘了,太祖皇帝曾立下规矩,后宫私藏厌胜物者,斩立决。这东西藏在给臣妾的祭品里,若是被列祖列宗看到,怕是要怪罪我大周‘纲纪败坏’吧?”
她特意加重了 “纲纪败坏” 四个字,目光扫过在场的文武百官。果然,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立刻出列,对着皇帝叩首:“陛下!此等秽物出现在太庙,是对先祖的大不敬!恳请陛下彻查,以正纲纪!”
“陛下!周嬷嬷是皇后娘娘的亲信,此事定与皇后脱不了干系!”
“请陛下明察!”
群情激愤中,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死死盯着地上的桃木小人,又看向脸色惨白的皇后,握着祭器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周嬷嬷突然 “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皇帝连连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不是奴婢做的!是…… 是有人指使奴婢的!”
“是谁?” 皇帝的声音像淬了冰,“说!”
周嬷嬷的目光猛地转向皇后,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皇后却狠狠瞪了她一眼,眼神里的警告不言而喻 —— 若是敢供出她,周嬷嬷的儿子休想活命。
周嬷嬷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翕动着,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苏凝看着这一幕,心里冷笑。皇后以为拿周嬷嬷的儿子做要挟,就能高枕无忧?她却忘了,这世上最能让人背叛的,从来不是恩情,而是绝望。
“周嬷嬷,” 苏凝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穿透力,“你儿子今年刚满十六吧?听说在国子监里成绩优异,是个可造之材。你若现在说实话,陛下仁慈,定会念在你是被胁迫的份上,饶你儿子一命。可你若执意隐瞒……”
她没再说下去,却比任何威胁都管用。
周嬷嬷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眼泪混合着鼻涕淌了满脸,嘶声喊道:“是皇后!是皇后娘娘让奴婢做的!她说…… 她说只要把这厌胜物放进贵妃娘娘的祭品里,让她在祭祖时被搜出来,就能治她的死罪!还说…… 还说事成之后,就让我儿子去江南做官!”
这话一出,满场皆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后身上,有震惊,有鄙夷,有难以置信。
皇后浑身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指着周嬷嬷,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你…… 你血口喷人!本宫何时让你做过这种事?!”
“奴婢没有说谎!” 周嬷嬷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高高举起,“这是皇后娘娘给奴婢的凭证!她说凭这个,就能让我儿子顺利外放!”
侍卫立刻将纸呈给皇帝。皇帝展开一看,脸色越发难看 —— 那是一张皇后亲手写的便条,上面写着 “事成之后,保周氏子外放”,落款处还盖着皇后的私印!
“皇后,你还有何话可说?” 皇帝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将便条狠狠摔在地上。
皇后看着地上的便条,又看了看周围鄙夷的目光,突然像疯了一样尖叫起来:“是她!都是苏凝的阴谋!是她设计陷害我!”
她指着苏凝,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刀子:“是你故意撞翻托盘,是你早就知道里面有厌胜物!你就是想借祭祖的机会,扳倒我这个皇后!”
苏凝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皇后娘娘说笑了。若真是我设计,又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这太庙之中,列祖列宗的牌位都看着呢,谁是谁非,自有公论。”
她顿了顿,转向皇帝,屈膝行礼:“陛下,此事已真相大白,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疲惫和决绝:“来人,将皇后带回坤宁宫,禁足反省!周嬷嬷…… 暂且收押,听候发落!”
侍卫上前搀扶皇后,她却拼命挣扎,嘴里不停地咒骂着苏凝,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在庄严肃穆的太庙前,显得格外刺耳。
苏凝站在原地,看着皇后被拖走的背影,心里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皇后背后的镇国公手握兵权,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被禁足而坐视不理。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风卷着纸钱的灰烬,落在苏凝的祭服上,像一层薄薄的雪。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忽然觉得,这深宫的寒意,比清晨的露水,更能冻彻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