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的雪，下得绵密而持久，将紫禁城的琉璃瓦都盖成了一片素白。苏凝坐在景仁宫的暖阁里，临窗的紫檀木桌上摊着一卷《南华经》，指尖却停在 “物物而不物于物” 的字句上，目光透过窗棂，落在远处长春宫的方向 —— 那里的宫墙依旧高耸，只是墙头的积雪无人清扫，堆得像座小小的坟茔，透着一股破败的死寂。
“娘娘，德妃和容嫔又在御花园吵起来了。” 晚翠端着刚温好的参茶进来，呵着白气笑道，“听说为了‘年节赏赐该按位份分还是按功劳分’，两人差点动手，德妃的护甲都刮花了容嫔的珠钗。”
苏凝抬眼，接过参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谁赢了？”
“哪有什么输赢？” 晚翠撇撇嘴，往炭盆里添了块银丝炭，“最后还是李总管去了，说‘陛下让二位娘娘回宫思过’，才算作罢。不过依奴才看，德妃占了上风，她手里捏着容嫔当年给柳家送过礼的证据，容嫔不敢真闹大。”
苏凝轻笑一声，呷了口参茶。参茶的醇厚暖意滑入喉咙，却驱不散心底的寒凉。自皇后被废，她故意推让协理六宫之权，让德妃和容嫔去争，果然没让人失望 —— 这两位一个是柳家倒台后想攀附皇帝的 “新贵”，一个是仗着娘家有军功的 “旧人”，斗起来比当年她和淑妃还要难看。
“容嫔送的那点礼，不过是两匹云锦，算不得什么罪证。” 苏凝放下茶盏，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击，“德妃拿这个说事，不过是想逼容嫔让步，好独吞年节的采办权。” 采办权看着不起眼，里面的油水却足，采办官会按例孝敬三成回扣，足够一个妃嫔半年的用度。
晚翠恍然：“怪不得容嫔气得发抖，却不敢撕破脸！原来德妃是冲着采办权来的！”
“不止。” 苏凝望向窗外，雪光反射在她的眸子里，清冽如冰，“她是想借采办权安插自己的人，把内务府牢牢抓在手里。” 德妃的父亲是新提拔的户部侍郎，急需在宫里安插眼线，采办权正是最好的跳板。
晚翠咋舌：“这德妃看着温婉，心思倒比容嫔深多了。”
“深？” 苏凝摇头，“不过是小聪明。她以为抓着容嫔的小辫子就能高枕无忧，却不知容嫔的兄长是镇守雁门关的将军，陛下正倚重着呢，怎会真让德妃把容嫔逼到绝路？”
正说着，碧月端着一碟刚炸好的糖糕进来，她的手已经好了，只是冻疮留下的疤痕还在，像几朵丑陋的花：“娘娘，刚从御膳房讨来的，您尝尝？” 她如今在景仁宫当差，做事越发沉稳，只是偶尔提起淑妃，眼圈还是会红。
苏凝拿起一块糖糕，入口即化，甜得发腻：“容嫔的兄长是赵将军？”
“是。” 碧月点头，声音压低了些，“听说赵将军前几日打了胜仗，北漠退了三十里，陛下龙颜大悦，赏了不少东西，连带着容嫔在宫里的底气都足了。”
苏凝了然。难怪容嫔敢跟德妃叫板，原来是有娘家撑腰。只是这撑腰的底气，有时也会变成催命符 —— 皇帝最忌 “外戚专权”，赵将军军功越盛，皇帝对容嫔的猜忌就越深，德妃此刻逼得越紧，越能让皇帝看清容嫔的 “仗势”，反倒合了皇帝的心意。
“这戏，倒是越来越好看了。” 苏凝放下糖糕，用银签子挑着茶沫，“去告诉德妃宫里的人，就说‘容嫔昨儿个去给太后请安时，说德妃的父亲在户部收了盐商的好处’。”
晚翠一惊：“娘娘！这要是传出去，德妃和容嫔非斗得你死我活不可！”
“斗得越凶越好。” 苏凝的语气平淡无波，“她们斗起来，才没人注意咱们在做什么。” 她要的就是这个 —— 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德妃和容嫔的争斗上，她好趁机查清当年贤妃的死因。
碧月的手猛地一颤，糖糕差点掉在地上：“娘娘是说…… 贤妃娘娘的死，另有隐情？”
“你以为她真的是‘偶感风寒’？” 苏凝的目光锐利起来，“她死的前一夜，还和我在御花园赏雪，说‘查到了柳家的一件大事，过几日就呈给陛下’。第二天就‘风寒病逝’，哪有这么巧的事？”
碧月的脸色白了白：“难道…… 也是皇后下的手？”
“未必是亲手，但定脱不了干系。” 苏凝想起贤妃的药渣，当时太医说 “只是寻常的风寒药”，可她后来偷偷让人验过，里面掺了微量的 “牵机引”，一种慢性毒药，少量服用只会让人日渐虚弱，看似病死，查不出痕迹。
晚翠听得心惊肉跳：“那…… 咱们现在要查吗？”
“不急。” 苏凝重新拿起《南华经》，翻到下一页，“等德妃和容嫔斗得两败俱伤，陛下对后宫的争斗厌烦了，咱们再把证据呈上去，才能一击即中。”
这便是冷眼看戏的妙处 —— 不急于下场，不轻易出手，等对手露出破绽，等时机成熟，再从容收拾残局。
接下来的日子，后宫果然如苏凝所料，成了德妃和容嫔的战场。
德妃先说容嫔 “在御膳房的汤里加了凉药，想害她滑胎”（其实德妃根本没怀孕），容嫔便哭着跑到皇帝面前，说 “德妃诬陷她，还偷了她献给太后的寿礼”；容嫔让人散播 “德妃的父亲收受贿赂”，德妃就借着协理六宫的权柄，罚容嫔禁足三个月，理由是 “对陛下不敬”。
两人斗得鸡飞狗跳，连皇帝都懒得理会，常常躲在御书房，要么批阅奏折，要么召见苏凝下棋。
“你倒是清闲。” 一次下棋时，皇帝看着苏凝从容落子，忍不住笑道，“德妃和容嫔闹成那样，你就一点不急？”
苏凝落下最后一子，棋局已定，她赢了半子：“急什么？她们斗她们的，我下我的棋，互不相干。”
皇帝盯着棋盘，忽然问：“你就不怕她们斗到最后，联手对付你？”
“若她们能联手，就不会斗到现在了。” 苏凝抬眼，目光清澈，“人性如此，利字当头，哪有什么真心联手？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一旦利益冲突，照样反目。”
皇帝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深意：“你看得倒是透彻。” 他放下棋子，语气变得郑重，“云龙山粮案的余党，朕已经清得差不多了。柳家流放的名单，你要不要过目？”
苏凝知道，这是皇帝的试探 —— 他在看她是否还记恨萧家，是否想趁机报复。她摇了摇头：“陛下自有圣断，臣妾不敢置喙。”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你能这样想，很好。” 他顿了顿，又道，“年后，朕想册立你为后。”
苏凝握着棋子的手猛地一顿，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抬头，撞进皇帝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有欣赏，有探究，却唯独没有她期待的温情。
“臣妾资历尚浅，不堪为后。”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情绪，“而且…… 后宫刚稳，若此时册立，恐引非议。”
皇帝没再坚持，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既不愿，便先作罢。”
离开御书房时，雪又下了起来，苏凝踩着积雪往前走，玄色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知道，皇帝的 “册立” 不过是另一种试探，若她欣然接受，反倒会让他起疑心；若她推让，他才会觉得她 “不争不抢”，更放心地用她。
这深宫的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惊心。
回到景仁宫，晚翠和碧月正围着炭盆说话，见她回来，忙起身迎上：“娘娘，德妃被陛下罚俸半年了！”
“哦？怎么回事？”
“她让人去查容嫔兄长的军粮账，想抓把柄，结果被陛下知道了，说她‘干预前朝军务’，大发雷霆！” 晚翠笑得眉眼弯弯，“容嫔在自己宫里放鞭炮呢，隔着三条宫道都能听见！”
苏凝没笑，只是走到窗前，看着长春宫的方向。德妃被罚，容嫔得意，这正是她要的 —— 让她们一个受挫，一个膨胀，离败亡更近一步。
“碧月，” 她忽然开口，“你去把当年伺候贤妃的张嬷嬷找来，就说我有话问她。” 张嬷嬷当年被皇后贬到浣衣局，如今风头过了，该让她出来说说话了。
碧月眼睛一亮：“是！奴才这就去！”
看着碧月匆匆离去的背影，晚翠不解：“娘娘怎么突然想起张嬷嬷了？”
苏凝望着窗外的雪，轻声道：“因为戏快看完了，该轮到咱们上场了。”
冷眼看戏的日子，快要结束了。接下来，该是清算旧账的时候了。
雪还在下，覆盖了宫墙，覆盖了路径，却掩盖不了那些深埋在雪下的肮脏与罪恶。苏凝知道，等冰雪消融，一切都会暴露在阳光下，而她，会是那个揭开真相的人。
暖阁里的《南华经》还摊在桌上，“物物而不物于物” 的字句在烛光下泛着微光，仿佛在提醒她 —— 只有不被外物所累，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做到了。至少现在，她还能冷眼看着别人争斗，还能在这波诡云谲的深宫里，守住自己的本心。
至于未来会怎样，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该来的总会来，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