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凝蜷缩在破庙角落,将油布包紧紧裹在怀里。洞开的庙门灌进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在她湿透的裙角上。方才从陈狱卒家逃出来时,她只来得及抓住这包地形图,此刻借着从庙顶破洞漏下的月光展开,粗糙的麻纸上,用炭笔勾勒的刑部大牢轮廓歪歪扭扭,却在关键处标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 西角楼看守换班的时辰、巡逻队经过的路线、甚至连哪段墙角的阴影最深都做了记号。
“陈老伯……” 她指尖抚过图上 “血书” 二字,喉间一阵发紧。方才地窖里陈满仓咳着血沫的模样总在眼前晃,那双枯瘦的手攥着草席的力道,仿佛还印在她手背上。她忽然想起老妪塞给她的半块麦饼,此刻正硌在袖袋里,带着余温。
破庙外传来马蹄声,苏凝慌忙将油布包塞进供桌下的砖缝,用枯草掩住。她闪身躲到神像背后,透过泥塑的衣褶缝隙往外看 —— 三匹快马停在庙门口,骑士穿着玄色劲装,腰悬长刀,正是方才围堵陈狱卒家的巡捕。
“头儿,这破庙要不要搜?” 有人问。
为首的刀疤脸往庙里瞥了眼,啐了口唾沫:“一个女流之辈,能跑多远?搜仔细了,丞相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脚步声越来越近,苏凝按住腰间的匕首,指节泛白。神像背后积着厚厚的蛛网,蛛丝粘在脸上,刺得她眼睛发酸。她忽然想起陈满仓说的 “狱中秘辛”,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细节,此刻正随着巡捕的靴声,在她脑海里翻涌成惊涛骇浪。
*** 三个月前,陈满仓还在刑部大牢当杂役。
那时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能扛着枷锁奔走的壮年狱卒了。五年前为了给苏仲文传递消息,他被打断了左腿,此后便成了牢里最低等的杂役,负责清洗刑具、倒夜香,住在离死牢最近的一间破柴房里。
那天是冬至,牢里飘着雪。陈满仓瘸着腿往死牢送御寒的稻草,刚走到西角楼,就听见第三间牢房里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他心里一动 —— 那是苏仲文的牢房。
自苏仲文入狱,他便被严禁靠近。可此刻看守恰好换班,走廊里空无一人。陈满仓咬咬牙,贴着墙根挪到牢门外,透过铁栏往里看。
苏仲文正背对着他,站在墙角。月光从高窗漏进来,在他身上镀了层冷霜,原本乌黑的头发竟白了大半,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风雪压弯的枯树。他手里攥着什么,正往墙壁上用力划着,指甲缝里渗出血来,在灰墙上留下暗红色的痕迹。
“苏大人?” 陈满仓压低声音,心脏狂跳。
苏仲文猛地回头,眼里的惊惶瞬间被警惕取代。看清是他,那紧绷的肩膀才松了些,却立刻将手背到身后:“是你?快走,这里不能待。”
“大人,老奴给您带了点炭火。” 陈满仓将怀里的炭火包从铁栏塞进去,目光落在他渗血的指尖,“您在墙上划什么?”
苏仲文没回答,只盯着他的腿:“你的腿……”
“不碍事。” 陈满仓搓着手,“大人,您得保重身子,外面都在传……”
“传我通敌叛国,罪该万死,是不是?” 苏仲文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子,“他们想要我的命,更想要我手里的漕运账册。”
陈满仓心里一沉。他早听说苏御史查漕运案时动了真格,却没想到竟摸到了那么深的根。
“账册我烧了。” 苏仲文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声音轻得像叹息,“可他们不信。昨天李公公来了,带着份画好押的供词,说只要我签字,就让我妻儿平安流放,否则……”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否则就让我女儿,在流放地…… 沦为官妓。”
陈满仓浑身一颤,手里的稻草掉在地上。他想起苏凝,那个总穿着鹅黄衣裙、跟着苏仲文来牢里送点心的小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
“大人不能签!” 他急得直跺脚,“签了就再也洗不清了!”
苏仲文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我何尝不知?可我不能让阿凝出事。” 他忽然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但我苏仲文,就算死,也不能背着污名入棺。”
他猛地转身,从墙角抠下一块松动的砖 —— 正是后来藏血书的那块。砖后是空的,他从里面掏出一卷揉皱的纸,飞快地塞进陈满仓手里:“这是我偷偷记下的账册残页,上面有三个名字,是当年经手赈灾粮的库管员。你想办法送出去,找江南道御史沈知意,他是我门生,定会信你。”
陈满仓刚把纸卷塞进怀里,走廊尽头突然传来脚步声。苏仲文脸色骤变,推了他一把:“快走!就说你是来倒夜香的!”
陈满仓瘸着腿刚拐进拐角,就撞见李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走来。那太监总管穿着一身锦袍,手里把玩着玉扳指,看见他,三角眼一挑:“你在这儿做什么?”
“回公公,倒夜香。” 陈满仓低着头,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衫。
李公公没再追问,径直走进苏仲文的牢房。陈满仓躲在暗处,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接着是桌椅倒地的巨响,最后归于死寂。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 他知道,苏仲文定是被迫画押了。
*** 三日后,陈满仓被派去清理苏仲文的牢房。
苏仲文已被移至单人囚室,据说 “认罪态度良好”,皇上特许他 “静养”。陈满仓跪在地上擦拭血迹,指尖触到墙根处的暗红色,忽然想起苏仲文划墙的动作。
他趁看守不备,抠开那块松动的砖。
里面竟藏着一封血书。
是用指甲蘸着血写的,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开头便是 “吾女阿凝亲启”,后面写着被诬陷的经过:李公公如何带着伪造的卷宗逼他画押,丞相府的管家如何深夜入狱,将 “通敌” 的证据塞进他的枕下,甚至写了那批赈灾粮被运到丞相私库的具体日期。
最后一句是:“爹对不起你,但若有一日能翻案,定要让奸佞伏法,还我苏家清白。”
陈满仓将血书折成小块,塞进自己的发髻里。他知道这东西是催命符,可每次摸到发髻里的硬纸,就想起苏仲文在月光下的背影 —— 那是一个父亲,一个忠臣,最后的挣扎。
***“搜仔细了!房梁上、供桌下,都别放过!”
刀疤脸的吼声将苏凝拽回现实。巡捕的靴尖踢到了供桌腿,她看见油布包的一角从砖缝里露了出来。
就在这时,庙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弓弦响。巡捕们纷纷拔刀,刀疤脸骂骂咧咧地往外冲:“谁他妈活腻了?”
苏凝趁机抽出油布包,塞进内衣夹层。她刚躲回神像后,就听见外面传来厮杀声,兵器碰撞的脆响混着惨叫,惊得树上的寒鸦四散而飞。
片刻后,厮杀声停了。
有人走进庙来,脚步声很轻,带着淡淡的松木香。苏凝握紧匕首,看见一双云纹锦靴停在供桌前。
“苏姑娘,别躲了。” 是个温润的男声,“陈狱卒让我来接你。”
苏凝从神像后走出,匕首依然对着他:“你是谁?”
男人转过身,青衫落拓,眉目清朗,腰间挂着块玉佩,正是沈知意的信物 —— 陈满仓在油布包里画过的纹样。他对着苏凝拱手,声音里带着痛惜:“在下沈知意,是你父亲的门生。”
他指了指庙外:“那些巡捕,是丞相派来灭口的。陈老伯…… 没能走成。”
苏凝手里的匕首 “当啷” 落地。
她忽然想起陈满仓塞油布包时的眼神,想起老妪推开暗门时的决绝,想起父亲血书里的那句 “爹对不起你”。原来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秘辛,从来都不是孤立的点,而是用性命串联起来的线,一头系着五年前的冤屈,一头牵着此刻的生死。
沈知意捡起匕首,递给她:“血书的位置,陈老伯已经告诉我了。但现在不能去,刑部大牢定已布下天罗地网。” 他望着庙外渐亮的天色,“我们得等,等一个时机。”
苏凝接过匕首,指尖触到冰冷的刀刃。她抬头看向东方,那里正泛起鱼肚白,寒星在天幕上渐渐隐去。她知道,陈满仓用性命换来的 “秘辛”,绝不能白费。
这翻案的伏笔,从五年前父亲藏下血书的那一刻,就已埋下。而她,必须让这伏笔,在某一日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