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的铜鹤香炉里,新燃了一炉安神香。香气清冽,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雪气,在暖融融的殿里漫开,恰好压下了刚才那场闹剧留下的血腥气。
苏凝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女诫》,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春桃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擦拭博古架上的青瓷瓶 —— 刚才被翠儿撞掉的那只已经碎了,这只是同款的备用,瓶身上的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小主,您看这鬓角还乱吗?” 春桃放下抹布,走到苏凝身后,抬手想替她理理碎发,指尖却在离她头皮寸许的地方停住了。经过刚才那场惊变,她看苏凝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自觉的敬畏。
苏凝摇摇头,合上《女诫》:“不用了,素净些好。”
她今日选的衣裳,是件月白色的素纱襦裙,领口绣着几枝淡淡的兰草,针脚细密却不张扬。头上依旧只簪着那支素银簪,连耳坠都摘了,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汪静水,不起半点波澜。
春桃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越发没底:“小主,陛下待会儿要是问起翠儿的事,您…… 您该怎么说?”
“实话实说。”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就说淑妃派翠儿送汤,我没喝,她便在殿外发疯,被禁军处置了。”
“可…… 可这样会不会让陛下觉得您太…… 太冷静了?” 春桃嗫嚅道,“毕竟刚出过那样的事……”
“冷静不好吗?” 苏凝笑了笑,目光落在窗纸上。雪光映着窗纸,泛着一层朦胧的白,像极了冷宫里那些没有星月的夜晚,“陛下见惯了后宫女子的哭哭啼啼,偶尔的冷静,或许更能让他记住。”
春桃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见院外传来一阵细微的环佩声,紧接着是太监尖细的唱喏:“陛下驾到 ——”
苏凝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残存的悸动,起身理了理裙摆,走到殿门内侧站定,指尖在袖袋里轻轻蜷起 —— 那里藏着一小块碎瓷片,是刚才收拾时偷偷藏的,边缘锋利,能给她一点莫名的安全感。
殿门被推开,明黄色的龙袍先映入眼帘,紧接着是皇帝清瘦却挺拔的身影。他穿着常服,没戴礼帽,乌发用一根明黄的发带束着,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大概是被朝堂之事烦扰久了。
“罪妇苏凝,参见陛下。” 苏凝屈膝行礼,动作标准得像演练过千百遍,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对方听清。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像在打量一件蒙尘的旧物。他没立刻让她起身,只是站在原地,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碾过碎石的车轮:“抬起头来。”
苏凝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很深,像藏着一潭不见底的湖水,能看透人心底的所有波澜。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或谄媚,都会被他尽收眼底,沦为笑柄。
“三年不见,你倒是变了不少。” 皇帝的视线扫过她素净的装扮,又落在她脸上那道浅浅的红痕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上怎么回事?”
“回陛下,刚才淑妃娘娘的宫女翠儿来送汤,不知怎的突然发疯,冲撞时不小心划到的,不碍事。” 苏凝的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禁军已经处置了,没惊扰到陛下吧?”
“处置了?” 皇帝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朕刚在来的路上,听说淑妃的宫女在钟粹宫门口发疯,见人就咬,还喊着要杀你?”
“是。” 苏凝低下头,声音依旧平静,“许是天太冷,冻糊涂了吧。”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皇帝的意料。他原以为会听到哭诉,听到指控,甚至听到对淑妃的怨恨,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 “冻糊涂了”。他看着苏凝低垂的眉眼,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比记忆里有趣多了。
三年前的苏凝,虽有才情,却带着江南女子的怯懦,被淑妃刁难时只会默默垂泪,连句完整的辩解都说不出来。可眼前的她,穿着素净的衣裳,站在刚出过命案的殿里,眼神却稳得像块浸了水的青石。
“你倒是看得开。” 皇帝迈开步子,走到殿中央的软榻上坐下,春桃连忙奉上茶,他却没碰,只是看着苏凝,“被人这么欺负,就不觉得委屈?”
“委屈?” 苏凝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水面掠过的涟漪,“在冷宫里待了三年,早就不知道‘委屈’是什么滋味了。能活着站在这里,见陛下一面,已是天大的恩赐,不敢再奢求别的。”
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她早已习惯了隐忍,假的是她并非 “不敢奢求”,只是懂得 “奢求” 要分时机。
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忽然笑了:“冷宫里的日子,很苦吧?”
“苦,却也清净。” 苏凝答道,“不用想太多事,不用看太多脸色,守着一方小院,看看雪,也挺好。”
“哦?” 皇帝挑眉,“那你今日为何要接朕的旨意,离开冷宫?”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直刺要害。苏凝知道,回答不好,就会落个 “心机深沉” 的罪名;回答得太直白,又显得虚伪。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因为臣妾知道,陛下召臣妾回来,不是因为念着旧情,而是想看看臣妾这个被淑妃陷害过的人,能不能给陛下一点‘提醒’。”
她顿了顿,迎上皇帝微变的眼神,继续道:“臣妾不敢妄议朝政,也不敢挑拨陛下与淑妃娘娘的关系。只是…… 三年前御花园的事,臣妾没忘;今日翠儿的疯癫,臣妾也看见了。有些事,不是装聋作哑,就能当作没发生的。”
这话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又把选择权交回给皇帝,还隐隐点出了淑妃的跋扈,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皇帝看着她平静的眼睛,忽然觉得殿里的安神香似乎太浓了些,让他有些恍惚。他想起三年前那个在御花园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小才人,想起淑妃拿着 “罪证” 哭诉求情的模样,又想起镇国将军在朝堂上拍着桌子的嚣张…… 这些碎片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苏凝那张素净的脸上。
这个女人,果然不是盏省油的灯。
“你倒是坦诚。” 皇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微凉,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既然你什么都看见了,那朕问你,淑妃待你如何?”
“娘娘待臣妾…… 很好。” 苏凝的回答再次出乎皇帝的意料,“刚入宫时,还赏过臣妾一匹云锦,说是臣妾的字配得上那样的好料子。”
她没说后来那匹云锦被淑妃的宫女抢走,没说自己因此被罚跪了两个时辰,只捡了件无关痛痒的 “恩宠” 来说。
皇帝的眼神柔和了些。他最烦后宫女子互相攻讦,苏凝的 “念旧情”,反而让他多了几分好感。
“既然她待你好,你刚才为何不替她辩解?”
“辩解有用吗?” 苏凝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陛下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吗?”
皇帝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雪。雪还在下,簌簌有声,像是在为这场沉默伴奏。殿里的烛火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却意外地和谐。
苏凝站在原地,没再说话。她知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说得太多,反而会引起怀疑;保持沉默,才能让皇帝自己去琢磨,去权衡。
亥时三刻,宫里的夜已经深得像化不开的墨。皇帝终于站起身,走到苏凝面前,目光落在她脸上那道浅浅的红痕上,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处皮肤。
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微凉,触得苏凝的脸颊微微发烫。她没有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像一汪映着雪光的湖水。
“明日让太医来看看。” 皇帝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吞没,“破了相,就不好看了。”
“谢陛下关心。” 苏凝屈膝行礼,声音里终于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皇帝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内殿。春桃连忙上前,想伺候他宽衣,却被他挥手屏退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 春桃和殿里的太监们连忙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殿门。
殿里只剩下苏凝和皇帝两个人。烛火的光晕里,明黄色的龙袍格外醒目,衬得她的月白色襦裙像一朵快要融进夜色的花。
皇帝坐在床沿,看着站在原地的苏凝,忽然道:“过来。”
苏凝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距离不远不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冷宫里的三年,教会了你什么?” 皇帝忽然问。
“教会了臣妾…… 活着。”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墙角的野草一样,不管被多少人踩,多少雪压,只要春天来了,就能钻出点绿芽。”
皇帝看着她眼里的光,那不是乞求恩宠的卑微,也不是算计得逞的得意,而是一种经历过绝境后的坚韧,像淬了火的钢丝,柔韧,却不易折断。
他忽然觉得,今夜召她侍寝,或许是个正确的决定。
“累了吧?” 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过来歇着吧。”
苏凝没动,只是看着他:“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明日天亮后,能不能让臣妾回一趟冷宫?” 苏凝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上,“那里还有些旧物,臣妾想取回来。”
她没说那些 “旧物” 是淑妃的密信,是皇后的残片,是她在这宫里活下去的最后筹码。她只是想借这个请求,告诉皇帝 —— 她不会忘本,也不会轻易被收买。
皇帝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准了。”
苏凝屈膝行礼,这一次,动作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激。
她走到床的另一侧坐下,与皇帝保持着一拳的距离。床榻很宽,铺着厚厚的锦褥,却让她想起冷宫里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三年的时光,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过去与现在之间。
皇帝看着她紧绷的脊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想攀龙附凤,唯独她,像是怕被龙鳞烫到一样,处处透着疏离。
“睡吧。” 他躺下,背对着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是。” 苏凝也躺下,却没敢闭眼,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的缠枝莲纹。纹路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像她这三年来的日子,看似沉寂,却藏着无数细密的伤痕。
窗外的雪还在下,风声渐息,殿里只剩下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苏凝知道,今夜她算是过关了。没有哭诉,没有谄媚,没有急着表忠心,只用一份恰到好处的冷静和坦诚,让皇帝记住了她。
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
但她不怕。
就像冷宫里的野草,哪怕被埋在三尺雪下,只要根还在,就能等到春天。
她闭上眼睛,将皇帝的呼吸声、窗外的风雪声,都摒在耳外。
今夜,她需要好好休息。
因为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