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里的雪,下得比别处更固执。
苏凝裹紧身上那件打了三层补丁的旧棉袄,站在廊下看雪。雪粒子砸在光秃秃的槐树枝上,发出 “簌簌” 的轻响,像无数根细针在刺探这死寂的院落。墙角的水缸冻了半尺厚的冰,她昨夜倒的一盆洗脚水,天亮时已凝成了硬邦邦的冰坨,踩上去能听见冰层裂开的脆响。
三年了,她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冷。冷得透骨,冷得让人麻木,却也冷得清醒。
“苏小主!苏小主!”
急促的呼喊声撞碎了雪幕,一个穿着藏青色宫服的小太监踩着积雪跑来,棉鞋湿透了也顾不上擦,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揣了团火。是内务府的小禄子,平日里见了冷宫的人连眼皮都懒得抬,此刻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苏凝面前,跑得太急,差点摔在雪地里。
苏凝后退半步,避开他溅起的雪沫。她认得这小太监,去年冬天克扣冷宫炭火,被她用半块冻硬的窝头砸过手背,此后见了她总是绕道走。今日这般急切,定不是好事。
“什么事?” 她的声音裹在寒气里,带着点冰碴子的质感。
小禄子喘匀了气,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的绸缎,双手捧着高高举起,声音陡然拔高,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陛下有旨 —— 废妃苏凝,性资敏慧,恪恭久着,着复才人品级,迁居钟粹宫,今夜侍寝。钦此!”
“明黄绸缎” 四个字像冰锥扎进苏凝眼里。她站在原地没动,睫毛上落的雪粒子化成水,顺着眼角滑下来,凉得像泪。
侍寝?
她几乎要笑出声。一个被遗忘在冷宫里三年的废人,突然被陛下记起,还要 “侍寝”?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小禄子见她没反应,举着圣旨的手酸了,忍不住催促:“苏小主,快接旨啊!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苏凝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圣旨的绸缎,滑腻冰凉,像蛇的皮肤。她接过圣旨,展开,上面的字迹是皇帝惯有的龙蛇体,笔锋凌厉,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可那 “性资敏慧,恪恭久着” 八个字,却像巴掌一样扇在她脸上 —— 三年前将她打入冷宫时,陛下的朱批是 “心机诡谲,不堪留用”。
短短三年,评价天翻地覆。
“小主,您这下可熬出头了!” 小禄子搓着手,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奴才这就去回话,让内务府赶紧送新衣裳和首饰来!钟粹宫那边也得拾掇拾掇,总不能委屈了小主……”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的热络几乎要把这漫天风雪都融化。苏凝却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
她太清楚这 “恩宠” 背后藏着什么。
淑妃被禁足景仁宫后,镇国将军在朝堂上连番发难,指责皇帝偏袒中宫,皇帝虽未降罪,却也日渐烦躁;皇后急着扳倒淑妃,却苦于找不到让皇帝彻底厌弃淑妃的理由,便想借她这个 “废妃” 的由头,搅动后宫的浑水 —— 一个被淑妃陷害过的人突然得宠,最能勾起皇帝对淑妃的旧怨。
而皇帝…… 他或许只是觉得后宫沉寂太久,想找个新鲜人解闷,顺便看看皇后和淑妃的反应。毕竟,把一枚弃子重新捡起来,最能试探各方的心思。
这哪里是恩宠,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不必急。” 苏凝把圣旨折好,塞进怀里,那里贴身藏着母亲留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圣旨的绸缎,竟生出一种诡异的熨帖,“我这身衣裳,穿了三年,也习惯了。”
小禄子的笑容僵了僵,像是没听懂她的话。在这宫里,哪个嫔妃不盼着绫罗绸缎、珠翠环绕?这苏才人被冷宫里的风雪冻傻了不成?
“小主说笑了。” 他干笑道,“侍寝是天大的事,哪能穿旧衣裳?奴才这就去催,保证半个时辰内送到!”
他说着,又鞠了个躬,转身踩着积雪跑了,棉鞋踩在冰面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像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 “恩宠” 伴奏。
苏凝站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才缓缓吐出一口白气。气团在眼前散开,很快被寒风撕碎,像极了这宫里转瞬即逝的恩宠。
她转身回屋。屋里比外面更冷,墙角的炭盆早就熄了,只有一堆黑黢黢的灰烬。她走到床边,坐下,床板硬得硌人,却比钟粹宫的锦绣软榻更让她安心。
三年前,她被拖出钟粹宫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淑妃的宫女拧着她的胳膊,把她的头往冰冷的宫砖上撞,骂她是 “不知廉耻的贱婢”。那时她还哭喊着 “冤枉”,还盼着皇帝能明察秋毫。
如今,她要回去了,以 “才人的身份”,以 “侍寝” 的名义。
讽刺吗?
苏凝低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泥垢,指关节因为常年做粗活,有些变形。这样一双手,要去触碰皇帝华贵的龙袍,要去应对后宫的明枪暗箭,何其可笑。
“苏小主!苏小主!”
门外又传来声音,这次是几个内务府的宫女太监,抬着两个大木箱,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中年宫女,穿着体面的湖蓝色宫装,见了苏凝,脸上堆着标准的笑容:“奴才是内务府的刘嬷嬷,奉命来给小主送衣物首饰。”
她拍了拍手,两个小太监立刻打开箱子。里面的物件瞬间晃花了苏凝的眼 —— 石榴红的撒花软缎裙、月白色的素纱披风、赤金点翠的凤钗、东珠串成的璎珞…… 每一件都精致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与这破败的冷宫格格不入。
“小主快试试这件石榴红的吧,衬得您肤色白。” 刘嬷嬷拿起一件裙子,语气热络,“这料子是江南新贡的云锦,整个后宫也没几件呢!”
苏凝看着那件红裙,像看着一团燃烧的火焰。她想起三年前,淑妃最喜欢穿石榴红,说这颜色 “喜庆,能压过旁人的风头”。
“不必了。” 苏凝移开目光,指向墙角堆着的一个布包,“我穿那件就好。”
刘嬷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布包里裹着一件半旧的青布襦裙,洗得发白,袖口还磨破了边。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小主,这…… 这怎么行?侍寝可是要见陛下的,穿成这样……”
“有何不行?” 苏凝打断她,语气平静,“我本就是戴罪之身,能蒙陛下恩召,已是天大的福分,哪敢奢求华服?”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刘嬷嬷微变的脸色:“嬷嬷若是觉得不妥,不妨回去回禀陛下,就说苏凝粗鄙,配不上这等好衣裳,也担不起侍寝的恩宠。”
刘嬷嬷的脸 “唰” 地白了。回禀陛下?她有几个胆子?这苏才人看着老实,说出的话却像软刀子,戳得人进退两难。
“小主说笑了,是奴才考虑不周。” 刘嬷嬷连忙收起裙子,讪讪地笑道,“小主想穿什么,自然是小主说了算。”
苏凝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刘嬷嬷不敢再多言,指挥着宫女把衣物首饰搬到里屋,又留下两个小宫女伺候,才带着人匆匆离开了。临走前,她回头看了苏凝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和忌惮 —— 这个从冷宫里爬出来的女人,似乎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两个小宫女手脚麻利地生起了炭盆,又打来热水,伺候苏凝梳洗。热水氤氲的雾气里,苏凝看着铜盆里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眼底有掩不住的疲惫,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寒星。
她知道,从她接下那道圣旨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钟粹宫的锦绣堆里,藏着的是蜜糖,更是毒药。今夜的侍寝,不是恩宠的开端,而是另一场劫难的序幕。
她抬手,摸了摸怀里的圣旨和玉佩。圣旨的绸缎冰凉,玉佩的棱角硌人,却让她莫名地安心。
也罢。
三年冷宫里的日子,她都熬过来了,还怕什么?
苏凝深吸一口气,对正在绞毛巾的小宫女道:“把那件青布襦裙拿来吧。”
小宫女愣了愣,还是依言照做了。
青布襦裙穿在身上,宽松,舒适,带着熟悉的粗糙感。苏凝对着模糊的铜镜理了理衣襟,镜中的人影清瘦,却挺直了脊梁。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有声。
她的战场,要从钟粹宫,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