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苏凝已经站在了浣衣局的院子里。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井台上那口结冰的水缸发呆。水面冻得厚实，倒映出她眼底的红血丝，像两团没烧透的灰烬——那是昨夜焚密令时被烟呛出来的。
“苏丫头，发什么愣？”刘嬷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贤妃宫里的衣物还等着浆洗，耽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苏凝猛地回过神，慌忙低下头应了声“是”。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刘嬷嬷手里捏着个青布包，包上绣的鸳鸯戏水针脚松散，像是急急忙忙赶出来的活计——那料子和李秀女床脚的包裹一模一样。
心猛地一沉，苏凝的指尖攥得发白。她接过刘嬷嬷递来的皂角，指尖触到对方指腹时，感觉那皮肤粗糙得像砂纸，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黑灰，像是刚烧过什么东西。
“听说了吗？”旁边两个宫女正蹲在地上搓衣服，声音压得极低，“昨儿个后半夜，坤宁宫的掌事太监去了趟太医院，说是皇后娘娘心口疼得厉害。”
“我还听说贤妃宫里也不太平，青禾姑姑没了，贤妃哭了半宿，把伺候的宫女都打了一顿。”
“嘘！小声点！”另一个宫女赶紧捂住同伴的嘴，眼神往苏凝这边瞟了瞟，“当心祸从口出。”
苏凝低下头，用力捶打着手里的锦缎。那料子滑得很，是江南进贡的云锦，上面绣的凤凰栩栩如生，一看就知道是贤妃宫里的物件。她的指甲在锦缎上划出细痕，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青禾死了，李秀女也死了，这两条人命，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绝不会轻易散去。
正搓着衣服，忽然听见院门口一阵喧哗。苏凝抬头望去，只见几个太监抬着顶小轿匆匆走过，轿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人的衣角——明黄色的绸缎，滚着银线，是皇后宫里的规制。
“这时候坤宁宫的人来做什么？”有人低声嘀咕。
“怕是来查青禾姑姑的死因吧？”
苏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飞快地将手里的云锦塞进木盆，水花溅了满脸。如果皇后的人要查，会不会查到李秀女头上？会不会查到她们烧密令的事？那些被捣成碎片的油布，那些混进炭灰里的纸渣，真的能瞒天过海吗？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突然闯进浣衣局，尖着嗓子喊：“刘嬷嬷在哪？皇后娘娘传她去问话！”
刘嬷嬷的脸色瞬间变了，手里的账本“啪”地掉在地上。她慌忙捡起账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强作镇定地跟着小太监走了，临走时看了苏凝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惊慌，有警告，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恳求。
苏凝的心沉到了谷底。皇后传刘嬷嬷问话，绝不可能是小事。刘嬷嬷在掖庭宫待了二十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能让她脸色大变的，一定和昨夜的事有关。
“苏姐姐，我们……我们要不要跑？”张秀女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棒槌都快握不住了。
“往哪跑？”苏凝低声反问，“这宫墙高得能挡住飞鸟，我们就算跑出浣衣局，也跑不出这掖庭宫，跑不出这紫禁城。”
张秀女的哭声顿时噎住了。她当然知道，这宫里的人，从来就没有“跑”的资格。生也好，死也好，都由不得自己。
一上午的时间，苏凝都心神不宁。她搓坏了三件衣服，被管事嬷嬷骂了好几次，却还是集中不了精神。刘嬷嬷去了快两个时辰，还没回来，这让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是被皇后扣下了？还是已经招供了？
午后，太阳难得露出了点影子，却没什么暖意。苏凝正蹲在墙角晒太阳，忽然看见刘嬷嬷回来了。她的脸色白得像纸，走路都有些踉跄，嘴角还有点淤青，像是被人打过。
“嬷嬷！”苏凝赶紧迎上去，扶住她的胳膊。
刘嬷嬷甩开她的手，眼神躲闪，声音沙哑：“没事……老胳膊老腿的，摔了一跤。”她顿了顿，压低声音，“皇后娘娘问起了李秀女，我说她是得了风寒死的，已经抬去乱葬岗了。”
苏凝的心猛地一松，却又立刻提了起来：“她信了？”
“信不信又如何？”刘嬷嬷苦笑一声，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枯萎的菊花，“这宫里的事，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皇后娘娘要的不是真相，是一个能堵住悠悠众口的说辞。”
苏凝沉默了。她知道刘嬷嬷说得对。皇后要除掉贤妃的人，贤妃也未必没有后手，她们都需要一个“意外”来掩盖真相，而李秀女的死，恰好成了这个“意外”。
可她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刘嬷嬷嘴角的淤青，她躲闪的眼神，还有皇后传她问话的时机，都透着不对劲。就像一张网，看似疏疏落落，实则早已将她们牢牢罩住，只等着收网的那一刻。
傍晚时分，她们领了贤妃宫里的衣物，往回走。路过御花园时，忽然看见一群宫女太监围在湖边，指指点点的。苏凝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只见湖里漂着个东西，用草席裹着，看形状像是个人。
“是……是乱葬岗那边漂过来的！”有人惊呼。
“听说昨儿个抬去了个秀女，不会就是她吧？”
苏凝的心跳骤然停了半拍。她看清了草席上的青布角——上面绣着并蒂莲，是李秀女的包裹！怎么会漂到这里来？是谁把它从乱葬岗捞出来，扔进湖里的？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都围在这里做什么？闲得慌吗？”
苏凝抬头一看，只见贤妃宫里的掌事太监王德福走了过来，他的眼神在湖面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苏凝和张秀女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这不是掖庭宫的两位姑娘吗？听说你们昨夜和李姑娘同住？”
苏凝的手心瞬间冒出冷汗。她强作镇定地低下头：“是……是的，公公。”
“李姑娘走的时候，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吗？”王德福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钩子，“比如……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交给谁？”
苏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这是在试探。如果她说有，就会被追问是什么；如果说没有，又可能被怀疑撒谎。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掉进陷阱。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李姑娘走得急，什么都没说……只是……只是她枕头边的安神香烧完了，还挺可惜的。”
王德福的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两圈，像是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过了半晌，他才挥挥手：“行了，没你们的事了，赶紧把衣物送回去吧。”
苏凝和张秀女如蒙大赦，快步离开了御花园。走了很远，苏凝才敢回头看一眼，只见王德福还站在湖边，盯着那个草席包裹，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知道，她们已经被卷进了皇后与贤妃争斗的漩涡中心，再也回不了头了。那道被烧掉的密令，那个神秘的邀约，还有漂在湖里的包裹，都像一条条绳索，将她们越捆越紧，直到窒息。
回到掖庭宫时，天已经黑透了。苏凝坐在床沿，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一片冰凉。她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那个邀约的人会不会来，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但她知道，从今夜起，她必须变得更聪明，更谨慎，才能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中，找到一线生机。因为她已经没有退路了，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密布的陷阱，她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哪怕每一步都可能踩空。
墙角的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了。黑暗中，苏凝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在寒夜里顽强燃烧的星火。她知道，这场漩涡，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