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碎玉轩的竹尖凝成细珠，苏凝正对着铜镜绾发，铜镜边缘的缠枝纹被摩挲得发亮，映出她素净的脸庞。挽月在一旁捧着支银钗，指尖捏得发白 —— 昨夜王公公 “失手” 打翻了莲子羹，瓷碗碎裂的脆响惊得满院竹影乱晃，那白花花的粉末混在羹汤里，遇水竟泛出淡青色，显然不是什么 “安神药”。
“小主，贤妃宫里的青黛嬷嬷来了，就在外间候着。” 廊下传来小太监的通报，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苏凝将发尾的碎发抿进玉簪，镜中的人影忽然笑了笑，那笑意浅淡得像水上的浮萍：“让她进来吧。”
青黛走进来时，手里提着个紫檀木匣子，匣身雕着 “松鹤延年” 的纹样，锁扣是赤金的，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她将匣子放在桌上，指尖在锁扣上轻轻一旋，“咔哒” 一声，里面铺着的孔雀蓝锦缎上，卧着支凤钗 —— 钗头是只展翅的凤凰，尾羽缀着七颗圆润的东珠，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东珠折射出的光晕在墙上游动，像细碎的星子。
“这是……” 挽月倒吸一口凉气，膝盖差点软下去。这样的东珠凤钗，宫里只有皇后能戴，连贤妃都只有支银鎏金的，珠钗的规制，早已越过了 “僭越” 的红线。
青黛却神色如常，伸手将凤钗托起，钗尖的凤凰眼是用鸽血红宝石嵌的，在晨光里亮得惊人：“小主可认得这钗？”
苏凝的目光落在凤凰的翅膀上，那里刻着个极小的 “卫” 字 —— 是贤妃母家的姓氏。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刚入宫时，曾在御花园的回廊上见过贤妃，那时她鬓边插着支相似的凤钗，只是尾羽上的东珠少了三颗，宝石也黯淡些。
“这是贤妃娘娘的旧物吧。” 苏凝的声音很轻，指尖拂过锦缎上的纹路，“听说卫家当年在江南经营盐运，富甲一方，只是……”
“只是后来被人扣了顶‘私通海盗’的帽子，抄了半数家产。” 青黛接话时，语气里淬着冰，“那时候娘娘刚入宫，跪在养心殿外求了三天三夜，皇上才免了卫家满门流放的罪，却终究没能保住江南的盐引。” 她将凤钗放回匣中，东珠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这支钗，是卫家祖传的物件，凤翅上的‘卫’字，是用南海珊瑚磨成粉，混着金汁嵌进去的，寻常匠人仿不来。”
苏凝抬眼看向青黛，镜中的光影恰好落在她眼底：“嬷嬷今日带这支钗来，不是为了说卫家旧事吧。”
“小主是聪明人。” 青黛笑了，从袖中取出个锦袋，倒出几粒暗红色的药丸，药香里混着淡淡的苦杏仁味，“这是‘回春散’，当年卫家药房的秘方，能解百毒，尤其是…… 皇后宫里常用的‘牵机引’。”
挽月在一旁猛地攥紧了帕子 ——“牵机引” 是后宫里最阴毒的药，服下后浑身抽搐如弓，死状凄惨，却查不出半点毒源，只当是急病暴毙。前年端妃就是这样没的，至今没人敢提半句。
青黛将药丸推到苏凝面前：“皇后在菊花宴上要动手，用的十有八九是这东西。小主若信得过贤妃娘娘，便把这药收着，既是防身，也是个念想。”
苏凝的指尖悬在药丸上方，药香钻进鼻腔，竟让她想起刚入宫时，晚晴偷偷塞给她的桂花糖 —— 那时晚晴说，“小主别怕，宫里再冷，总有甜东西能暖着心”。可如今，那个会给她塞糖的姑娘，早已化作御花园湖底的一捧泥。
“贤妃娘娘想要什么？” 苏凝忽然抬头，目光像淬了冰的玉簪，“她给我保命的药，给我卫家的凤钗，总不会是白给的。”
青黛的笑容淡了些，从匣底抽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幅手绘的地图，标注着后宫库房的位置，其中一处用朱砂圈着，旁边写着 “密档” 二字。
“娘娘要的，是这个。” 青黛的声音压得极低，“当年卫家被抄，不是因为‘私通海盗’，是因为查到了皇后母家贪墨军饷的证据。那些账册本该存入国库密档，却被皇后借着‘后宫整顿’的由头，挪到了她私库里。只要能拿到账册，不仅能洗清卫家的冤屈，还能让皇后…… 万劫不复。”
苏凝的目光落在 “密档” 二字上，指尖微微发颤。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 “咱们苏家世代清白，绝不能落个‘外戚干政’的污名”。父亲是太子太傅，因弹劾皇后兄长贪墨，才被构陷下狱，至今还在天牢里受着苦。
“皇后的私库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投进青黛心里，“我一个末位嫔妃，如何能拿到密档？”
“小主能。” 青黛笃定道，从怀里掏出块玉佩，玉质温润，刻着 “苏” 字，“去年皇上赏您的这块暖玉，能打开国库西库的侧门 —— 那门与皇后私库只隔一堵墙，墙上有个狗洞，是当年修库房时留的，除了老工匠，只有……” 她顿了顿，“只有晚晴知道。”
挽月 “啊” 了一声，脸色瞬间惨白：“晚晴姐姐…… 她、她怎么会知道？”
“晚晴的父亲，就是当年修库房的掌墨匠。” 青黛的声音沉了下去，“她入宫前，父亲叮嘱过，若苏家有难，可从狗洞进西库，取一份‘保命符’。只是她没来得及说，就……”
苏凝的手指抚过玉佩上的 “苏” 字，冰凉的玉质竟被体温焐得发暖。她忽然想起晚晴落水前一晚，曾抱着她的胳膊说 “小主，我找到能救苏大人的东西了”，那时她只当是玩笑，没放在心上。原来晚晴说的，竟是这个。
“皇后杀晚晴，不是因为她攥着凤仪宫的云锦，是怕她说出狗洞的事。” 苏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早就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父亲的案子，知道我进了宫。她留着我，不过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让苏家彻底断根。”
青黛没说话，只是将凤钗、药丸和地图往她面前推了推：“贤妃娘娘说，小主若愿帮忙，她会动用江南所有的人脉，保苏大人平安出狱。卫家虽不比从前，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窗外的竹影忽然被风掀起，阳光漏进来，在地图上的 “狗洞” 二字上投下片亮斑，像滴未干的血。苏凝看着那字，忽然想起父亲在狱中写的信，字迹潦草却笔笔带劲：“吾女宁折不弯，方是苏家骨血。”
“密档何时取？” 她忽然问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
青黛眼里闪过一丝惊喜，连忙道：“菊花宴那日酉时，皇后会带着各宫主子去赏菊，私库守卫最松。小主只消借口更衣，从西库侧门进去，取到账册后，往假山后丢，自会有人接应。” 她顿了顿，补充道，“贤妃娘娘会在宴上缠住皇后，绝不会让她起疑。”
苏凝将药丸塞进袖中，玉佩系在腕间，最后拿起那支凤钗，钗头的凤凰眼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决绝，像破釜沉舟的孤勇：“告诉贤妃娘娘，我应了。但我要的不是苏大人出狱，是……” 她的声音陡然冷了，“是皇后和她兄长，血债血偿。”
青黛愣了愣，随即躬身行礼：“奴婢定会转告娘娘。”
离开碎玉轩时，青黛回头望了眼，见苏凝正将凤钗插进发髻，孔雀蓝的锦缎衬着她素净的衣裳，竟有种说不出的锋芒。她知道，这步棋，算是彻底活了。
回到贤妃宫时，贤妃正对着那盆焦黑的牡丹发呆，指尖捻着硫磺颗粒，指甲缝里都嵌着黑灰。青黛将苏凝的话一说，她忽然笑出声，将硫磺掷回土里：“我就知道，苏家的女儿，不会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娘娘，” 青黛有些担忧，“苏小主毕竟年轻，万一……”
“没有万一。” 贤妃打断她，从妆匣里取出个金镶玉的令牌，“这是当年皇上赏的，能调动京郊的羽林军。菊花宴那日，让青雀带着令牌在宫墙外候着，若事不成，至少要保苏凝平安出去。”
青黛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 —— 羽林军是皇上的亲军，非重大变故不得调动，贤妃竟为了苏凝动用这个，可见是真的下了血本。
“对了，” 贤妃忽然想起什么，“让采月准备些‘醉仙酿’，就说是淑妃赏的，送到皇后宫里去。告诉李德全，菊花宴上用这酒，才算配得上皇后的身份。”
青黛眼睛一亮：“娘娘是想……”
“她想用‘牵机引’，我便给她换坛‘断筋散’。” 贤妃嘴角的笑意冷了几分，“她让我宫里的牡丹枯败，我便让她的凤仪宫，连根烂起。”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那盆焦黑的牡丹上，竟让炭屑般的花枝透出点奇异的光泽。青黛望着那花，忽然觉得，或许过不了多久，这碎土里，能长出新的芽来。
而碎玉轩里，苏凝正对着铜镜调整凤钗的位置。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清秀，眼底却多了些从前没有的东西，像淬了火的钢，藏着能燎原的星火。挽月在一旁研墨，忽然看见宣纸上落下滴墨迹，抬头时，见苏凝的睫毛上挂着点水光，却笑得很亮。
“挽月，” 苏凝轻声道，“去取件石榴红的衣裳来。菊花宴那日，我想穿得热闹些。”
挽月愣了愣，随即应声而去。她知道，小主说的热闹，不是真的要赏菊饮酒，是要在那最华丽的宴会上，掀起一场谁也挡不住的风暴。
廊下的风还在吹，竹影摇晃，像无数双眼睛，静静看着这深宫大院里，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而那支凤钗的东珠，在晨光里亮得愈发耀眼，仿佛早已预见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