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琳琅满目的新奇吃食被一扫而空,只余下空盘空碗和满室未曾散尽的诱人香气。王夫人李清娘拿着帕子,优雅地拭了拭嘴角。细细品尝过桌上每一道新奇的点心饮子,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如同春日暖阳下的薄冰,悄然消融殆尽。
这双皮奶的嫩滑,这奶茶的醇香,这炸鸡块的酥脆多汁,还有那辣条令人上头的辛香……每一样都颠覆了她对“吃食”的认知。她出身官家,嫁入王府,自认也算见识过不少精致点心,可眼前这些,味道、口感、乃至卖相,都堪称独一份!莫说静岚县,便是府城,她也敢断言绝无仅有!
然而,欣喜之余,一个疑问也随之浮上心头。她放下手中的白瓷小勺,用帕子沾了沾嘴角,看向舒玉,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探究:
“玉儿,你这些点心饮子,确实是极好的,伯母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尝到这般新奇美味。若只是开个食肆,单卖这些,想必也能宾客盈门。只是……”
她略微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若只是如此,似乎与寻常茶楼食铺也无太大区别,无非是东西更精巧些。咱们这专门做女客生意的‘雅集’……莫非就是换个雅致些的地方,卖这些吃食?”
李清娘的顾虑不无道理。这年头,女子出门本就受限,能去的地方无非是庙会、香市,或者偶尔去茶楼听听曲儿。若只是换个地方吃东西,吸引力恐怕有限,也难以支撑起舒玉所说的“五五分成”那般巨大的利润预期。
听到王夫人的疑问,舒玉和王霜对视一眼,两个小姑娘脸上同时露出了狡黠又得意的笑容,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
舒玉从椅子上出溜下来,走到王霜身边,用小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然后像个小大人似的,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王伯母问得好!不过嘛,这接下来的宏图大计,可得由咱们的‘霜总’来为您解惑啦!霜姐姐,该你上场解说啦!”
她把“霜总”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点戏谑,又满是信任。
王霜被点了名,也不扭捏,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和盘托出。她和舒玉交换了一个“看我的”的眼神,利落地站起身,走到堂屋中央。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衬得小脸愈发白皙明丽,此刻挺直了小腰板,眼神晶亮,竟真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总裁”气度。
“爹,娘,杨爷爷,颜奶奶,叔父婶婶,”
王霜声音清脆,条理分明,显然早已和舒玉商量妥当,
“我和玉儿想的,可不仅仅是开个卖吃食的铺子那么简单!咱们要做的,是一个专门为女子打造的‘乐园’,一个让她们流连忘返的‘销金窟’!”
“销金窟”三个字一出,大人们都愣了一下。王明远更是微微蹙眉,觉得这词儿用在自家闺女要开的铺子上,似乎有些不妥。
王霜却毫不在意,继续描绘着她和舒玉构思已久的蓝图,语气愈发激昂:
“我们计划的这个铺子,可不只是一层!至少要三层!”
她伸出三根手指,逐一解释道:
“这第一层嘛,咱们不卖吃食,专门卖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比如海外传来的精巧八音盒、巴掌大的琉璃镜、香气持久的香膏香囊、还有玉儿琢磨出来的那些颜色鲜亮又不容易掉色的‘口红’、‘腮红’!当然,也少不了咱们静岚县本地的特色山货,像品相好的干菇、木耳,还有玉儿熬的那种地香泡儿果酱,都可以包装得精致些摆上来。总之,就是要让客人一进门,就觉得眼花缭乱,看什么都想买!”
她顿了顿,看到大人们眼中开始露出兴趣,尤其是她娘李清娘,眼神明显亮了起来。
“第二层,”王霜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咱们卖衣裳和首饰!”
“不过,可不是成批量进来的普通成衣!”
她强调道,“咱们卖的每一件衣裳,每一款首饰,都得是独一无二的‘孤品’!保证您在这铺子里买的衣裳、戴的首饰,走出去绝不会跟别人撞上!”
“孤品?”
李清娘忍不住低呼一声,身为女人,她太明白“独一无二”对女人的吸引力有多大了!哪个有身份、有银钱的夫人小姐,不希望自己的穿戴是独一份,那不仅仅是美,更是身份和品位的象征!
“对!就是孤品!”
王霜肯定地点头,小脸上满是自信,
“而且,这第二层咱们还要布置得极其雅致舒适,有专门的侍女伺候,客人可以慢慢挑选,试穿试戴,绝不会有人催促。”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重磅的构想:
“最重要的是这第三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连一直沉稳的杨老爹都微微前倾了身子。
“第三层,咱们全部设成不同风格的雅间!”
王霜小手一挥,仿佛眼前已经出现了那繁华景象,
“这些雅间,需要提前预定!夫人们可以约上三五好友,在自己的雅间里,享用玉儿做的这些独家点心和饮子,说说体己话。更重要的是——”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咱们可以把二楼那些独一无二的衣裳、首饰,直接拿到雅间里,让客人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试穿试戴,慢慢挑选!累了乏了,还有专门的侍女给她们捶捶腿、按按肩!
想试试新的胭脂水粉?没问题,直接从一楼拿上来,在雅间里对着明亮的琉璃镜慢慢试!
甚至……咱们还可以请来说书女先生,或者会弹琴唱曲的清倌人,给她们助兴!总之,保证让每一位进来的客人,都感觉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贵宾,舒坦得不想走!”
王霜一口气说完,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胸膛微微起伏。她描绘的,哪里还是一个简单的铺子?分明是一个集购物、餐饮、休闲、社交于一体的,专为女性服务的顶级私人会所!
堂屋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王霜这番天马行空、却又细致入微的构想惊呆了!
杨大川张大了嘴巴,忘了身上的疼;杨大江挠着头,似乎在努力想象那三层楼的热闹景象;颜氏和元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和隐隐的兴奋。
王明远抚着胡须的手停在了半空,眼中满是震惊。他身为官员,接触层面更广,立刻意识到,这种模式一旦成功,吸引力将是何等巨大!这简直是把准了那些内宅贵妇、千金小姐的命脉!她们不缺钱,缺的就是这种既私密、又彰显身份,还能满足所有需求的消费体验!
而女人们的反应则更为直接。
李清娘的眼睛越来越亮,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了几分。她见识远比在场其他女眷广博,立刻就想到了府城、乃至京城那些高门大户的后宅女眷。她们平日里困于内宅,生活乏味,若真有这样一个既能满足口腹之欲,又能尽情购物、还能与好友私密聚会的好去处……那银子,还不得像流水一样花出去?!这哪里是铺子?女儿说得对,这分明就是一座专为女人打造的“销金窟”!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夫人小姐们,为了争抢一件孤品衣裙或者一个雅间预订名额,一掷千金的场景!
“好!好!太好了!”
李清娘猛地一拍手,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霜儿,玉儿!你们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这主意简直绝了!若真能办成,何愁生意不兴隆?!”
她一把拉过王霜的手,急切地问:
“就这么办!咱们第一步该怎么办?这铺面选址、修葺布置,都不是难事。只是……只是这‘孤品’的衣裳和首饰,货源从何而来?总不能全靠去各地搜罗吧?那成本太高,也不稳定。”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足够吸引人的核心商品,一切构想都是空中楼阁。
听到母亲问到最关键处,王霜脸上得意的笑容微微一僵,下意识地看向了舒玉。
舒玉早就等着这一刻,她笑嘻嘻地走上前,摊了摊小手,一副“我早就分工明确”的模样:
“王伯母,这您可就问对人啦!吃食饮子这一块,包在我身上!保准隔三差五就给您弄出新花样来,让客人们永远吃不腻!”
她话锋一转,伸出小手指向王霜,
“至于这衣裳样子、首饰图样嘛……可得找咱们的‘霜总’!她可是这方面的行家!”
“霜儿?”
李清娘和众人再次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王霜。自家女儿有几斤几两,她这个当娘的最清楚。王霜性子活泼,读书识字还行,可女红……那简直是惨不忍睹!绣个帕子都能把鸳鸯绣成水鸭子,画个花样子更是歪歪扭扭,她什么时候成了衣裳首饰的“行家”了?
被所有人用怀疑的目光盯着,王霜的小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她有些窘迫地跺了跺脚,扭捏地揪着自己的衣角,声如蚊蚋地辩解道:
“娘!您……您别这么看着我嘛!我……我是不擅长拿针线,可……可这不代表我不会画图样子啊!”
她越说声音越小,脑袋也垂了下去,
“我……我平时就爱瞎琢磨些好看的衣裳首饰样子,都在心里记着呢……只是……只是女红不好,做不出来罢了……”
这话说得,带着七分委屈,三分强词夺理。
“噗——”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出了声。紧接着,堂屋里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哎呦喂!”杨大川笑得扯动了伤口,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捶炕。
颜氏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指着王霜对李清娘道:
“清娘啊,你看你这闺女,这小嘴叭叭的,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跟她爹一个样!”
元娘也捂着嘴笑得肩膀直抖。
连一向严肃的杨老爹,嘴角都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了明显的弧度。
王明远看着女儿那副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摇了摇头。
李清娘也被女儿这“理不直气也壮”的辩解弄得哭笑不得,心中的那点疑虑倒是散了大半。她仔细回想,女儿似乎确实偶尔会对着一些漂亮衣裳首饰发呆,有时还会拿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她只当是小孩子胡闹,从未在意过。难道……女儿真在这上面有天分?
“好好好,娘信你,娘信你。”
李清娘忍着笑,把女儿拉到身边,柔声道,
“既然我家霜儿有这本事,那衣裳首饰的样子,可就交给你了。回头娘给你找最好的绣娘和银匠,你把图样子画出来,让他们照着做。”
王霜见娘亲信了,这才松了口气,抬起依旧泛红的小脸,用力点头:“嗯!娘您放心,我肯定画出最好看的图样!”
一场小小的风波,在欢声笑语中平息。大人们看向这两个小姑娘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孩童的玩闹,而是带上了真正的重视与期待。
接下来,便是热火朝天的细节商议。铺面选址(初步定在县城最繁华、又相对清静的地段)、前期投入、人手招募、如何保密配方和图样、如何营造“孤品”和“雅间”的稀缺性……
舒玉和王霜起初还饶有兴致地听着,时不时插嘴补充一两点。但听着听着,那些琐碎的“成本核算”、“物料采买”、“人员管理”就让她们有些头大昏昏欲睡了。两个小姑娘开始互相挤眼睛,打哈欠。
舒玉悄悄拉了拉王霜的袖子,对同样开始小鸡啄米点头的王霜使了个眼色。
王霜会意,立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眼睛道:“爹,娘,杨爷爷,颜奶奶,这些细账你们大人定就好啦!我和玉儿去院子里玩会儿!”
说罢,也不等大人们回应,两个小姑娘就像挣脱了笼子的小鸟,手拉着手,“咯咯”笑着跑出了堂屋,把一屋子的“俗务”抛在了脑后。
大人们看着她们欢快的背影,都无奈又宠溺地笑了。
孩子们走后,商议的效率反而更高了。各项事宜初步敲定,杨老爹磕了磕烟袋锅,忽然开口,说出了一个让王明远夫妇都有些意外的决定:
“明远,清娘,这铺子,既然主要是玉儿和霜丫头鼓捣出来的,点子、方子也大多是她们出的。这铺子就不算在杨家的公账里了,算玉儿自己的股吧。”
王县丞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明白了杨老爹的深意。这是要把这份产业完全交给小辈,避免日后家族内部的纷争,也是对舒玉能力的最大认可。他略一沉吟,也点了点头,看向妻子:
“怀玉叔说得在理。既如此,我们王家这边,投入的本钱和日后经营,也算在霜儿自己名下吧。”
李清娘看了看丈夫,又看看杨老爹和颜氏,见对方眼神坦荡,便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就依你们。”
颜氏和元娘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她们心里清楚,这是老头子对孙女的偏爱和扶持,但这份产业本就是玉儿挣来的,她们只有高兴的份。
大事商定,王家人又逗留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才起身告辞。颜氏照例准备了一大堆回礼,多是自家晒的干菇、新做的西红柿酱、还有后院摘的新鲜蔬菜,还有半筐西红柿足足塞了半马车。
“拿着!都是自家出的东西,不值什么,尝个鲜!”颜氏拉着李清娘的手,不容拒绝地说道。
李清娘心里暖融融的,也不再推辞,笑着收下了这份朴实却情意深厚的回礼。
送走了心满意足、满载而归的王家人,杨家小院终于恢复了宁静。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舒玉抱着舒婷正在院子的墙角边,看着蚂蚁搬家,小声地说着属于她们自己的悄悄话。
舒玉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好几层楼的大房子,小脸上洋溢着憧憬的光芒:
“婷子,等咱们的‘闲趣阁’开遍了每一个府城,赚够了钱,我就把咱家这院子,全都铺上大瓷砖!还要修一个带淋浴和抽水马桶的卫生间!”
舒婷捧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附和:“哦咦!”
堂屋门口,杨老爹背着手,看着夕阳下那两个个小小的、却仿佛蕴藏着无限可能的身影,浑浊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与期待。
颜氏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这两个丫头,凑到一块儿,真是比十个小子还能折腾。”
杨老爹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夕阳中袅袅升起。
“能折腾,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