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敬被杨老爹让进堂屋,分宾主落座,粗瓷茶碗里沏上的虽是农家自采烘制的山野粗茶,别有一番质朴清香。他刚端起茶碗,还未及细品,目光便被门外流水般端上来的菜式牢牢吸引住了。
只见颜氏打头,元娘、刘秀芝、周婆子等人紧随其后,每人手中都端着一盘或一碗色泽鲜亮、以红为主调的菜肴,鱼贯而入,很快便将那张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红艳艳、油亮亮的糖醋里脊,酸甜气息霸道地直往鼻子里钻;金黄油煎的豆腐块浸润在浓稠的茄汁里,显得格外诱人;一碟子直接用白糖凉拌的、去皮后晶莹剔透的番茄片(雪山飞狐);堆叠如小山、炸得酥脆金黄再蘸着鲜红酱汁的炸薯条;还有番茄炒蛋、茄汁烧土豆、甚至还有一碗用新鲜番茄和番茄酱共同熬制的、酸甜开胃的疙瘩汤……林林总总,竟有七八样之多!放眼望去,满桌红妆,煞是热闹!
“这……”
林文敬饶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看得有些怔住了,忍不住啧啧称奇,“杨公,府上这……这可真是别开生面,一桌‘红红火火’啊!”
杨老爹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笑,抬手示意:“乡下粗鄙之物,让林先生见笑了。都是家里女人和孩子胡乱鼓捣的,先生尝尝,看可还入口?”
林文敬早已被那勾人的酸甜香气引得食指大动,闻言也不再客气,拿起筷子,率先便夹向了那盘造型最是诱人的糖醋里脊。
牙齿轻轻一合,外壳的酥脆与内里的软嫩形成绝妙对比,那恰到好处的酸甜滋味瞬间在口腔中炸开,极大地刺激了味蕾,让他忍不住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连连点头:
“妙!妙极!外酥里嫩,酸甜适口,这滋味……便是放在京城的大酒楼,也足以成为招牌!”
他又依次品尝了茄汁烧豆腐、雪山飞狐、番茄炒蛋……每一道菜,都让他眼中惊异之色更浓。这些菜式,看似简单,但那股独特的、醇厚而鲜活的酸甜滋味,却是他从未在任何其他地方尝到过的!尤其是用那名为“狼桃酱”的调料烹制的菜肴,味道比单纯用新鲜狼桃更为浓郁、层次更丰富!
林文敬放下筷子,脸上已满是叹服之色,由衷赞道,
“林某今日真是大开眼界!这狼桃……不,是这酱料,简直是画龙点睛之笔!无论是烧、炒、拌、蘸,竟都能赋予菜肴如此独特的风味!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杨老爹,又似无意地扫过坐在一旁乖巧啃着鸡翅膀的舒玉,语气带着试探和难以抑制的热切:
“却不知……贵府这神奇的‘狼桃酱’,可否割爱一些,让林某带回南边,也让家中亲友尝个鲜?若有可能,林某甚至想采买一批,想必在南边,也能大受欢迎!”
来了!正题来了!
灶房里,正竖着耳朵偷听的颜氏、元娘等人,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周婆子更是紧张地攥住了围裙,手心全是汗。
堂屋内,杨老爹尚未开口,一旁看似专心对付鸡翅膀的舒玉却抬起头,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奶声奶气地开口了:
“林伯伯,您想买狼桃酱呀?可是……可是我们家的狼桃,地里熟的不多了呢。”
她掰着油乎乎的小手指头,一本正经地数起来:
“齐伯伯那边的酒楼每日都要好多新鲜狼桃做菜,还要固定拿走一些做储备。我们自家铺子也要用一些。剩下的,阿奶和娘亲她们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熬出一点点酱,可费功夫啦!阿奶说了,这点酱主要是留着冬天没菜时,给家里人拌饭、调味的,自家都舍不得多吃呢。”
她小嘴叭叭的,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困难重重。仿佛杨家那几亩长势旺盛、硕果累累的番茄地瞬间变得稀稀拉拉,而那熬酱的大锅也立刻变得效率低下起来。
杨老爹端着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昨日才问过小孙女,地里的狼桃还能收多久,舒玉明明拍着小胸脯说:“阿爷放心,管够!地里还能收好几茬呢!何况……保管你要多少有多少!”
此刻见小孙女又开始睁着大眼睛“忽悠”人,他瞬间心如明镜。这鬼精灵的丫头,是要坐地起价啊!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配合地微微蹙起了眉头,顺着舒玉的话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真实的“无奈”:
“唉,玉儿说得是。这酱熬制起来确实繁琐,用料也狠。一大筐子才能出一碗,主要是这狼桃时节有限,产量确实跟不上。让林先生见笑了。”
林文敬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一听这祖孙俩一唱一和,哪里还不明白?他非但不恼,反而心中大定——越是紧俏难得,越说明这东西的价值!他只怕杨家不卖,或者要价太低显得不值钱!
他立刻笑着摆手,语气愈发诚恳:“杨公,玉姑娘,价钱方面,好商量!如此美味,费些工本也是应当的。却不知……贵府如今能匀出多少?林某也不贪心,先订一百坛,如何?”
“一百坛?!”
躲在灶房偷听的颜氏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扶着灶台才站稳,心里狂喊:老天爷!一百坛!那得用多少狼桃多少糖?!这林先生怕不是要把咱家地皮都刮走?!
舒玉的小脑袋也摇得像拨浪鼓,脸上写满了“您可真敢想”: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那么多!现在……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十来坛!还是阿奶带着人熬夜才熬出来的!”
她伸出两根小手指,犹豫了一下,又蜷起一根,弱弱地补充:“可能……可能还不到十坛……”
杨老爹适时地沉默喝茶,一副“家里事孩子和她阿奶管,我不插手”的模样。
林文敬看着舒玉那副“家里真没余粮”的小模样,又看看杨老爹那默认的态度,心里飞快盘算。物以稀为贵!他走南闯北,太明白这个道理了。这东西一旦运到福州,乃至更南边,绝对是独一份的稀罕物!那些讲究吃喝的富商巨贾、内宅夫人,为了这口新鲜滋味,绝对舍得花大价钱!
他心一横,直接亮出底牌,试探着问道:“既是如此难得……不知杨公,这酱料,作价几何?若是……五十两一坛,您看可否?”
“噗——咳咳咳!”
灶房里,不知是谁没忍住,发出了一声被口水呛到的剧烈咳嗽,随即又被死死捂住。颜氏只觉得眼前一黑,五十两……一坛?那十来坛岂不是……五百多两?!她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没晕过去,心里哀嚎:我的小祖宗哎!你这是要把财神爷往死里坑啊!一坛酱五十两,十坛就是五百两!都够在县城买处不错的宅院了!谁家失心疯了会买?!周婆子等人更是面面相觑,都觉得这林先生怕是疯了!一坛子酱,抵得上庄户人家好几年的嚼用了!
杨老爹端着茶碗的手也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震惊,但他迅速垂下眼皮,掩饰了过去。他也没想到,这林文敬出手竟如此阔绰!
舒玉心里乐开了花,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五十两!远远超出预期!但她脸上却露出一丝挣扎和肉痛,小手揪着自己的衣角,小声嘟囔:
“五十两……可是……可是我们冬天就没得吃了……阿奶还说要用它给我拌面呢……”
林文敬见状,立刻加码,语气带着诱惑:
“玉姑娘,你看这样可好?这十坛酱,林某便以五十两一坛的价格买下。至于贵府自家食用的份额……林某愿再额外支付一笔‘让渡’之资,就算一百两,凑个整六百两,图个吉利!如何?如此一来,贵府既可获利,也不至于断了冬日里的念想。”
他这话说得漂亮,既买到了紧俏货,又全了人情。
舒玉眨巴着大眼睛,看向杨老爹,一副“阿爷我做不了主”的乖宝宝样。
杨老爹沉吟片刻,仿佛经过了一番艰难的思想斗争,才缓缓叹了口气,对林文敬拱了拱手:
“林先生诚意十足,老夫……若是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只是这酱料制作不易,往后……怕是也难以大量供应。”
“无妨!无妨!”
林文敬见杨老爹松口,大喜过望,连忙道,
“有此十坛,已解燃眉之急!往后贵府若再有产出,优先考虑林某便是!价钱,绝不让贵府吃亏!”
他心里早已盘算清楚,这十坛酱,运回福州,哪怕一坛只分出少量,装入精致小罐,定价百两,也绝对会被抢购一空!这笔买卖,他赚大了!
生意谈定,气氛顿时更加融洽。舒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歪着小脑袋,对林文敬和杨老爹说道:
“林先生,阿爷,我觉得‘狼桃’这个名字不好听,听着怪吓人的,像是山里野兽吃的果子。这东西既然是从西面番邦传来的,颜色红彤彤像柿子,不如……咱们就叫它‘西红柿’或者‘番茄’吧?简单又好听!”
“西红柿?”
林文敬细细品咂了一下这个名字,抚掌笑道,“妙!西红柿……红如柿,来自西番,贴切!雅致!比那‘狼桃’之名,确实好上太多!玉姑娘真是蕙质兰心!”
杨老爹也点了点头,觉得这名字确实更顺耳,也更利于日后售卖。颜氏等人也在灶房点来,纷纷觉得“西红柿”这个名字好。
于是,在舒玉的提议下,“狼桃”自此正式更名为了“西红柿”。而用它熬制的那价值五十两一坛的神奇酱料,自然也顺理成章地被称为“西红柿酱”。
接下来便是写契书、付银票。林文敬出手爽快,六百两的银票当场点清,交给了杨老爹。杨老爹则让颜氏将那十坛精心封装好的西红柿酱搬了出来。
看着那十坛沉甸甸、代表着六百两白银的酱料,颜氏的手都有些发抖,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捧着的不是陶罐,而是金疙瘩。
林文敬验看无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对这趟杨家岭之行满意至极。他看着那十坛酱,又看看桌上还剩不少的“西红柿宴”,忽然想起一事,问道:
“杨公,这西红柿酱如此美味,不知保存可有何讲究?从此地到福州,路途遥远,林某担心……”
不等杨老爹回答,舒玉立刻抢着说:“林先生放心!放一两个月肯定没问题!阿奶,您说是吧?”
被点名的颜氏连忙点头,按照之前舒玉教她的,补充道:“是,装坛前坛子都用开水烫过晾干,酱熬好后趁热装坛,面上浇一层熟油隔绝空气,再用油纸密封,细绳扎紧或封蜡,保存得当,放上三五个月不成问题。”
林文敬仔细记下,心中更是笃定。此法虽不算复杂,却胜在周到,显是用了心的。
一顿饭吃的主尽宾欢。送走了心满意足、带着十坛“天价”西红柿酱和满车面饼的林文敬,杨家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颜氏捧着那几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银票,翻来覆去地看,手还在微微颤抖,嘴里不住地念叨:“六百两……就……就卖了十坛酱?我不是在做梦吧?大川,你快掐我一下!”
杨大川憨笑着,没敢真掐。
刘秀芝兴奋得脸颊通红,拉着元娘的手:“嫂子!咱们这酱……真成金疙瘩了!”
元娘也抿嘴笑着,眼中闪着光。
周婆子等人更是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们亲手参与制作的东西,竟然卖出了这样的天价!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激动过后,颜氏忽然想起什么,疑惑地皱起眉:
“诶,你们说,这林先生……他怎么光买酱,不问问咱们这菜是怎么做的呢?他回去……自己会做吗?要是做不出来这味儿,会不会觉得咱们骗了他?”
她这话一出,刚才还兴奋不已的妇人们顿时安静了些,脸上也露出一丝担忧。是啊,菜方子可比酱料更容易模仿啊。
就在这时,一直趴在炕桌上,扒拉方才林文敬给的银瓜子玩的舒玉,却抬起头,小脸上露出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冷笑,脆生生地道:
“阿奶,您就别操这个心了。人家精着呢,根本看不上咱家这几道农家菜!”
她歪着头,看着门外林文敬车队消失的方向,语气带着洞察:
“他们那种人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家里的厨子,怕是比咱家所有下人都多,天南地北的菜系,哪个不会?哪个不精?咱们这糖醋里脊、茄汁豆腐,在人家眼里,不过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乡村野趣,图个新鲜罢了。哪值得他费心思来买方子?”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让刚刚还火热的气氛瞬间降温不少。参与研发的妇人们脸上都露出了些许失落和泄气。原来……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里,她们苦心钻研、自以为得意的菜式,竟然如此不值一提吗?
舒玉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却忽然话锋一转,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小嘴一咧,露出两颗可爱的小米牙:
“不过嘛……你们放心好了。”
她晃荡着小短腿,老神在在地预言:
“我敢打赌,要不了多久,这位林先生啊,肯定还会再回来的!而且,到时候,他恐怕就不是只想买酱那么简单喽!”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颜氏疑惑地问:“还会回来?为啥?”
舒玉嘻嘻一笑,却不点破,只是神秘兮兮地说:“天机不可泄露!反正,咱们就等着瞧吧!到时候,咱们的‘西红柿’和‘西红柿酱’,说不定还能更值钱呢!”
她虽然没说原因,但那笃定的小模样,却莫名地让众人安下心来。这小祖宗说的话,向来是极准的!
杨老爹抽着旱烟,看着小孙女那副运筹帷幄的小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他相信这孩子的眼光,也相信妻子的手艺。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杨家小院染成了温暖的金色。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西红柿宴的酸甜香气,以及那六百两银票带来的、令人眩晕的富贵气息。
颜氏小心翼翼地将银票锁进柜子,转身看着院子里这些因为劳累和兴奋而脸庞红扑扑的家人和雇工,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今晚咱们杀鸡!炖肉!庆祝庆祝!庆祝咱们作坊即将开工!庆祝咱们的西红柿酱卖了大价钱!”
“好哦!”
院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之前的些许失落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冲散。
舒玉也跳下炕,拍着手笑。她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再次投向远方。
林文敬……他会回来的。
等他发现,这看似简单的“西红柿”,背后隐藏的,绝不仅仅是几道农家菜和一种调味酱,而是一个巨大的、尚未被开发的商业宝库。等他发现,光有酱,没有菜方子指引,他手下的厨子就算想破脑袋,也未必能完全复刻出今天这桌菜的精髓,尤其是那股子‘锅气’和恰到好处的搭配时……等他发现,这西红柿酱在他们那边掀起了风潮,人人都想知道这红彤彤的酱料还能怎么吃的时候……等他算明白,直接买成品酱料远比自己费力不讨好地去研究种植、熬制要划算得多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的。
而到那时,掌握了核心“技术”和种源的杨家,将拥有更多谈判的筹码。
她的马桶图纸,她的现代化小院,似乎都在这一片红彤彤、酸甜甜的“西红柿”光芒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触手可及了。
颜氏小心翼翼地将银票收好,走过去一把将舒玉搂进怀里,用力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骂道:
“你个鬼精鬼灵的小丫头!心眼子比那莲藕还多!真是个小人精!”
舒玉在阿奶怀里咯咯直笑,挣扎着喊道:
“阿奶!轻点!头发弄乱啦!晚上我要吃红烧排骨!”
“吃!给你吃!今天咱们都吃好的!庆祝庆祝!”
颜氏豪气地一挥手,院子里顿时又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嗯,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小丫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只偷吃了美味小鱼干的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