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杨家灶房里飘出的不再是往常的炖肉香或油炸面饼的焦香,而是一种极其浓郁、勾人食欲的酸甜气息,间或还夹杂着油炸食物特有的酥香和糖醋汁的复合滋味,惹得院子里干活的人们频频侧目,不住地吞咽口水。
灶房内,俨然成了舒玉的“新品发布会”现场。她站在一个小板凳上,像个小指挥官,挥舞着勺子,指挥着颜氏和周婆子。
“阿奶,对!就用这个狼桃酱做卤子!打上鸡蛋花,撒点葱花!对对!就是这样!番茄鸡蛋疙瘩汤!”
“周阿奶,那边土豆条炸到金黄就捞出来!沥干油!撒盐!对!然后蘸这个狼桃酱吃!这个叫炸薯条配番茄酱!”
“阿奶!那里脊肉条裹了粉炸好没?快捞出来!锅里留底油,放蒜末爆香,舀两大勺狼桃酱,再加点糖、醋、盐……熬到冒泡!对!把炸好的肉倒进去快速翻炒,让每块肉都裹上汁!这叫糖醋里脊!”
“还有那个豆腐!煎得两面金黄的!也用这个酱汁烧一下!就是茄汁烧豆腐!”
颜氏和周婆子被指挥得团团转,手下却毫不含糊。很快,一道道色泽鲜亮、香气扑鼻的新菜就出了锅。那红艳艳、油亮亮的酱汁,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晚饭桌上,这几道新菜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这一桌菜,红红火火,酸甜诱人,跟平日里咸香为主的农家菜风格迥异,充满了新鲜感。
“都愣着干啥?动筷子啊!尝尝这败家酱做出来的玩意儿到底啥味儿!”颜氏嘴上说着“败家”,眼睛却亮晶晶的,显然对自己一下午的成果颇为自得。
杨老爹率先夹了一筷子糖醋里脊放入口中。牙齿轻咬,外壳的酥脆和内里的软嫩形成对比,那恰到好处的酸甜滋味瞬间在口中炸开,极大地刺激了味蕾,让他忍不住点了点头,又伸向了第二筷子。
“唔!这个疙瘩汤好!酸溜溜的,开胃!”杨大川呼噜喝了一大口,赞不绝口。
“这个炸土豆条蘸酱!绝了!又酥又香,配上这酱,味道真怪好的!”刘秀芝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糖醋里脊也好吃!外酥里嫩,酸甜可口!比酒楼里的都不差!”
元娘细声细气地评价,小心地给舒婷喂了一小块没放太多调料的。
杨老爹尝了几口,也微微颔首,难得地评价了一句:“这酱,用处不小。”
颜氏看着家人吃得香甜,尤其是那盆糖醋里脊几乎瞬间被抢光,心里那点因为熬酱费糖费番茄而产生的肉痛感,终于被巨大的满意和商业嗅觉所取代。她咂摸着嘴,眼睛发亮:
“这酱……是真不错!抹馒头、拌面、烧菜都行!味道足,还耐放!肯定好卖!这下不怕那位林先生看不上眼了!”
颜氏努力保持着矜持,但上扬的嘴角出卖了她,
“就是太费糖!太费狼桃!还费柴火!这酱要是卖,价钱绝不能低了!”
舒玉得意地扬起小下巴,但随即又有点小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今天没买到鱼,不然做个松鼠桂鱼,用这酱汁一浇,红彤彤、翘尾巴,像只真松鼠似的,那才叫好看又好吃呢!肯定能卖个大价钱!”
大家听着她这形容,都笑了起来,光是想象就觉得那菜肯定不一般。颜氏笑骂:
“你个馋丫头,就知道吃!尽想些费油费事的菜!”
舒玉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番茄酱成功了,这意味着又能多好几个独家菜方子!等齐胖子来了,非得再从他那儿榨出点“技术转让费”不可!嘿嘿,送上门来的钱,不赚白不赚!
一顿饭在欢声笑语和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中结束。狼桃酱的首秀,大获成功!
接下来的日子,杨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漩涡,却又井井有条。
舒玉像个精力无穷的小陀螺,除了偶尔被颜氏抓去试验新菜和琢磨酱料,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了老宅她的那个小院里。
赵师傅被这小监工折腾得够呛,却半点不耐烦都没有,反而觉得这小姑娘虽然想法天马行空,但句句都在点子上,要求也清晰,干起活来反而目标明确。他手下那些工匠也从最初的惊奇、好笑,变成了后来的佩服——这小东家,懂行!
赵师傅如今见了她,再不敢把她当成普通孩童看待,完全是平等甚至略带请教的态度。两人对着舒玉那些“鬼画符”般的图纸,比划、争论、修改。
“小东家,您看这‘浴室’的地面,排水沟的坡度得再大点,不然水下得慢。”
“赵爷爷,这个洗手台下面,我要留个空,以后好放东西。”
“这马桶……呃,这瓷桶的坑位,下面连接渗井的管道弯头,最好用陶烧制,比竹管耐用。”
小院在两人的反复探讨和工匠们的巧手下,一天一个样。墙体被加固粉刷,地面找平,窗户换上了更透光的高丽纸,还按照舒玉的要求,隔出了小小的浴室和未来的“书房”。
最让舒玉心心念念的,自然是瓷砖。
第一批烧好的二三十片瓷砖被杨大江和钱师父小心翼翼地背了下来。舒玉和赵师傅如获至宝,立刻开始试验铺设浴室地面。
然而,难题接踵而至。
没有水泥,如何固定瓷砖?
赵师傅尝试用糯米浆混合石灰和细沙,效果不佳,干得慢,粘结力也一般。试着铺了两块,第二天一看,轻轻一碰就活动了。
又尝试用猪血混合石灰和桐油,气味难闻不说,依旧不够牢固。
“哐当!”一声脆响!
一个老师傅在尝试用木槌敲实一块瓷砖时,用力稍猛,那光滑昂贵的瓷砖竟然从中裂开了一条缝!虽然没完全碎开,但也废了!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赵师傅和舒玉的心同时揪紧了!看着那片裂开的瓷砖,心疼得直抽抽!这都是钱爷爷的心血啊!
赵师傅脸色发白,连连跺脚:“哎呦!怪我怪我!手重了!这……这瓷片太金贵了……”
“唉哟喂!我的小祖宗!这……这光溜溜的瓷片,它不吃劲啊!”
赵师傅看着又摔碎的两块瓷砖,心疼得胡子直抖,比摔了银锭子还难受,“糟践好东西了!真是糟践好东西了!”
舒玉也小脸垮着,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块碎片,心疼得直抽气。这瓷砖烧制不易,成功率本就不高,碎一块少一块。
闻讯赶来的钱师父拿起那碎瓷片,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断面,又用手指摸了摸,倒是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嗐!我当多大点事!碎就碎了呗!瓷器哪有不磕碰的?正好!老夫瞧着这批确实烧得有点薄了,光顾着追求平整光滑,胎子没吃住劲!下次知道了,泥坯得再厚实点,釉料配方也得调整调整!放心,下批肯定比这结实!”
话虽这么说,但舒玉和赵师傅都知道,这粘结剂的问题不解决,再厚的瓷砖也白搭。
两人对着那几片孤零零、暂时用木框框住固定在地上的瓷砖,愁眉不展。
“要是有一种……像泥一样,加水搅和搅和就能变稀,糊上去之后又能很快变干变硬,像石头一样结实,还能把瓷砖牢牢粘住的东西就好了……”
舒玉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脑子里模糊地闪过“水泥”这个概念,可她只知道这东西大概是用石灰石和粘土烧的,具体怎么做,一无所知。
赵师傅也是唉声叹气:“老夫走南闯北,也没见过这等神奇之物。寻常砌墙抹灰,用糯米石灰浆已是顶好的了,可也经不住这般折腾啊……”
一大一小,对着瓷砖和地面,绞尽脑汁,几乎茶饭不思。
就在这僵持阶段,赵师傅手下的一个徒弟跑来禀报:“师傅,山上窑口那边的新屋子,墙体都起来了,马上要上梁盖瓦,请您过去掌掌眼,看看还有啥要调整的没?”
赵师傅一拍脑袋:“哎呦!光顾着这儿,把那边大事差点忘了!”
他连忙对舒玉道:“小东家,山上起屋子是大事,我得赶紧去一趟。这瓷砖……咱们回头再琢磨?”
几乎同时,刘安也气喘吁吁地从小院门外跑进来,小脸跑得通红,对着舒玉急急道:
“小……小姐!老夫人让您赶紧回家去!说……说今日就要定下作坊上工的人选了!让您回去一起拿主意!”
舒玉一听,也只好暂时把瓷砖的烦恼抛到脑后。作坊招工是眼下顶要紧的事,关系到能不能按时交货。她连忙对赵师傅道:
“赵爷爷您快去忙吧,山上屋子要紧。瓷砖的事儿咱们慢慢想。”
两人匆匆告别,各自忙去。
回杨家的路上,舒玉的小眉头依旧微微蹙着,脑子里还在不受控制地琢磨着“水泥”的事情。石灰石……粘土……煅烧……研磨……好像还得加石膏?比例是多少?温度要多少?她只知道个名词和大致的原料,具体的工艺完全是抓瞎。
“唉……要是有本《水泥制作大全》就好了……”
她小声嘟囔着,觉得自己的“科研之路”真是道阻且长。
眼看就快到杨家院门口了,一直安静跟在她身边的刘安,却显得有些犹豫和紧张,他偷偷瞄了舒玉好几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舒玉察觉到他的异常,停下脚步,好奇地问:“刘安,你怎么了?有话就说呀。”
刘安挠了挠头,脸憋得有点红,结结巴巴地说:
“小……小姐……那个……里头……里头现在……有点……有点乱……”
“乱?”
舒玉一愣,“怎么会乱?来应工的人选,我不是和阿奶提前都筛过好几遍了吗?也和赖子奶奶、王奶奶她们打听过底细了,都是些家境困难、人品口碑还不错的婶娘姐姐啊。”
为了招工的事,她可是做足了功课,和颜氏反复筛选,还动用了赖子娘、王氏这些“本地情报员”,确保招来的都是老实本分、手脚勤快、嘴巴严实、人品过关的妇人。按理说,不该出什么乱子才对。
刘安见舒玉不明白,更着急了,一着急就更口吃:
“不……不是……是……是她们……她们自己……吵……吵起来了……声音可大了……我……我听着都害怕……”
“吵起来了?”
舒玉更加疑惑了,“为什么吵?工钱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刘安越急越说不清,索性一跺脚,指着近在咫尺的院门:
“就……就不远了……小姐您……您自己听……听听就知道了……”
舒玉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加快脚步走到杨家院门口。还没推开院门,就听见里面如同烧开了的滚水一般,炸响着各种尖利、激动、甚至带着哭腔的妇人的吵嚷声!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简直比菜市场还喧闹!
“……凭什么她就行?!俺家比她家还困难呢!俺男人腿脚不好,下不了地,全指望俺呢!”
“王大娘!您给评评理!俺这针线活哪点不如她李二家的了?凭什么选她不选俺?”
“俺可是最早来问的!咋就说俺不合适了?俺哪里不合适了?俺吃得少干得多!”
“里正家的侄媳妇就能走后门了?俺们这些没关系的活该饿死?”
“欺负人!太欺负人了!杨家这不是耍人玩吗?!”
舒玉站在门口,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怎么回事?昨天她和阿奶最后核定的名单也就十个人左右,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怎么院里听起来像是有二三十号人在吵?而且听起来,似乎还有很多没被选上的人不服气,跑来闹事了?
她想象中的招工现场,应该是井然有序,被选中的感激涕零,没选上的遗憾离开。怎么现实……竟是这般鸡飞狗跳、如同讨债般的场面?
舒玉的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心里那点因为番茄酱成功和即将拥有小院的喜悦,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冲得七零八落。
看来,这当家主事、调和矛盾,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啊!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推开了那扇喧闹不堪的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