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小院,灶房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和沉闷的谷物气息。颜氏佝偻着背,枯树般的手指死死攥着个小小的葫芦瓢,正以一种近乎抠挖的姿势,在米缸最底部刮擦着。瓢底与粗糙的缸壁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缸底最后那点可怜巴巴、混着麸皮和细小石子的糙米,被她一点、一点、极其吝啬地刮进瓢里,拢共也不过浅浅铺满一层瓢底。
昏黄的油灯光晕里,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精打细算的疲惫和对这乱世的怨怼。嘴里无意识地低声咒骂着:
“……作死的鞑子……天杀的世道……刮地皮也没这么刮的……这点米……掺多少野菜才够……”
“砰!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猛地砸碎了小院的寂静,也打断了颜氏的絮叨。声音又急又响,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焦躁。
“谁啊?!深更半夜的!” 颜氏被惊得一哆嗦,手里的葫芦瓢差点掉地上,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枯瘦的手下意识护住了瓢里那点金贵的糙米。
突然颜氏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浑浊的眼珠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她枯瘦的手死死扒住门框,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
“大江?!是大江回来了?!”
她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期盼而尖利变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就要不管不顾地扑向院门!
“吱呀——!”
院门被杨老爹猛地拉开一条缝。门外,一个穿着破烂号衣、浑身浴血(大多是别人的)、汗透重衣如同水里捞出来般的年轻士卒,正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他脸色惨白,嘴唇干裂,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至此!
“老……老爷子……”
小兵喘得如同破风箱,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是不是大江回来了?!他在哪?!”
颜氏已经挤到了门边,枯瘦的手越过杨老爹,几乎要抓住那小兵的衣襟,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要从他嘴里抠出儿子的身影。
“大……大江兄弟……”
小兵被颜氏的气势吓了一跳,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
“他……他没事!好……好着呢!援兵……援兵到了!陈将军……让他……让他给太原府来的精兵……引……引路去了……”
“引路?引去哪了?!”
颜氏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个可怕的名字瞬间冲口而出,
“是不是……是不是……史家沟?!”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绝望的尖锐!
小兵被颜氏凄厉的语气震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是……是去史家沟东边……找……找一条绕后的险道……”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开!颜氏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眩晕猛地攫住了她!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离!她枯瘦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狂风中断了线的风筝,软软地向后倒去!
“老婆子!”
杨老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颜氏瘫软的身体,枯树般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才没让她栽倒在地。颜氏靠在他怀里,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胸口剧烈地起伏,如同濒死的鱼。
“娘!”
“阿娘!”
刘秀芝和元娘也惊呼着冲了过来。
那小兵显然被这阵仗吓懵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结结巴巴地补充道:
“老……老夫人别急!大江兄弟……真没事!陈将军……特意交代了……只让他带路到洞口……就……就立刻派人把他押……护送回来!牛参将……也保证了!绝……绝对平安!”
“平安……平安……”
颜氏在杨老爹怀里悠悠转醒,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睁开,失神地重复着这两个字。那颗刚刚被惊雷劈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此刻如同被架在了滚油之上,反复地煎着、熬着!想象着儿子在史家沟那片血肉地狱边缘行走的画面,每一刻都是凌迟!她猛地挣脱杨老爹的搀扶,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门框,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浑浊的目光重新死死钉回巷口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要将那黑暗生生看穿,看到儿子平安归来的身影!
元娘看着婆婆那副仿佛随时会碎裂、却又强撑着屹立的模样,再听到小兵确认丈夫只是引路到洞口、并非直接参战,心头那块压得她几乎窒息的大石,反倒悄然落下了一丝缝隙。她一直悬着的心,反而奇异地落回了实处。她脸上没有颜氏那般剧烈的惊恐,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苍白和眼底深处深重的疲惫。听到“史家沟”三个字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又稳住了。她早猜到了。从援兵过门不入,从公爹沉默如山的背影里,她就猜到了。此刻,悬着的心,反倒落下了几分。至少,人还活着。
她默默上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婆婆,声音嘶哑却清晰:
“娘,大江……引完路就会回来的。”
她像是在安慰颜氏,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元娘弯腰,将睡熟的舒婷轻轻放在正房门槛内侧铺着的小褥子上,仔细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走到颜氏身边,默默搀扶住婆婆另一条胳膊。没有言语,只是用自己单薄却坚定的身体,支撑着浑身发抖的老人。
颜氏还在哭骂,声音嘶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元娘却不再劝,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越过院门,投向巷口那片吞噬了蹄声和烟尘的沉沉黑暗。婆媳俩的影子被灶房透出的昏黄灯光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如同两尊沉默而悲伤的石像,钉在了敞开的院门口。
夜风呜咽着卷过空寂的巷子,带来刺骨的寒意。远处城头隐约传来守夜人单调的梆子声,更添凄凉。颜氏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作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元娘依旧沉默,只是将婆婆冰凉枯瘦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周婆子端来的热水在灶台上冷了又热,热了又冷。颜氏固执地不肯挪动一步,元娘便也陪着。两人依偎在门边,目光死死锁着巷口,仿佛要将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看穿,盼着那熟悉的身影能从黑暗中挣脱出来。
夜露浸湿了她们的鬓发和肩头,寒意顺着单薄的衣裳往里钻。颜氏的身体因寒冷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元娘便将她搂得更紧些。沉默在婆媳间蔓延,比颜氏方才的哭骂更沉重。只有那偶尔划过夜空的、不知名的鸟鸣,凄厉地撕破寂静,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灶房里那盏小油灯的灯油终于耗尽,挣扎着跳动几下,彻底熄灭了。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晕消失,小院彻底沉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婆媳俩依旧依在门边,如同生了根。颜氏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睁得极大,死死盯着巷口方向,仿佛那里随时会亮起救赎的光。元娘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扶着门框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时间,在揪心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覆盖着大地。远处城墙上隐约传来的刁斗声,单调而悠长,一声声,敲在等待者的心上。灶房门口,那锅反复煎熬、早已冷透凝结成块的杂粮糊糊,如同一个无人问津的冰冷祭品,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夜晚的漫长与煎熬。空间里,舒玉三人还在那片金色的麦浪中无声挣扎;小院中,婆媳俩的目光穿透黑暗,固执地守望着东方天际线。直到……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边缘,终于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缓慢地、撕开了一道微弱的、鱼肚白般的灰白缝隙。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