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沟。
这名字起得真是讽刺。此刻这条狭长、泥泞的洼地,早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尸家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新鲜血液的甜腥、内脏破裂的恶臭、粪便的骚气、浓烟的呛辣,还有无数汗水和恐惧蒸腾出的酸腐,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腐烂沼泽,沉沉地压在每一个活着的人胸口。洼地两侧高坡上残留的枯草和矮树丛,早已被踩踏得稀烂,浸透了黑红色的泥浆。
洼地中央,一小片相对高些的土包,成了这血肉磨坊里最后的据点。残存的百十名守军背靠背挤在一起,个个浑身浴血,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恶鬼。兵刃卷了刃,甲胄破烂不堪,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伤口和污泥,只有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还燃烧着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凶悍和一丝绝望的麻木。
陈将军仅剩的那条好臂膀死死拄着他的厚背朴刀,刀尖深深插入脚下这片浸透鲜血的烂泥里,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那身原本威风凛凛的山文甲,此刻早已被污血、泥浆和不知名的秽物糊得看不出本色。胸甲上几道狰狞的刀痕深深凹陷,左肩护甲更是被某种重兵器硬生生劈开一道巨大的豁口,露出底下被染成暗红的棉衬,边缘还翻卷着扭曲的铁片。头盔早已不知去向,露出汗水和血污混合、紧紧贴在头皮上的头发。
他布满血丝、如同饿狼般凶狠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洼地尽头那片被硝烟笼罩的缓坡。那里,鞑子新一波如同潮水般的攻势正在集结!黑压压的骑兵在坡顶游弋,如同盘旋的秃鹫,发出此起彼伏、充满挑衅意味的尖利呼哨,长矛和马槊在昏黄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震天的牛皮鼓点如同催命的符咒,一声声砸在守军早已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将军!箭矢……快没了!滚木礌石……也光了!”
一个满脸血污、几乎看不出年纪的亲兵踉跄着扑过来,声音嘶哑绝望。
陈将军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身后这片如同炼狱般的阵地。残存的士卒们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个个带伤,或倚着残破的拒马残骸喘息,或徒劳地扒拉着身边散落的碎石,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濒临崩溃的麻木。伤员痛苦的呻吟、垂死者无意识的呓语,在死寂的间隙里如同鬼魅般飘荡。连他自己这条胳膊,也因过度挥刀而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不知何时留下的钝痛。
完了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巨大的疲惫,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援兵……太原府的援兵……杨大江那小子……还能指望吗?这念头刚升起,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指望那些在衙门里扯皮的老爷们?不如指望老子手里这把豁了口的刀!
“没箭?没石头?”
陈将军猛地拔起插在泥里的朴刀,刀刃上粘稠的血浆顺着血槽缓缓滴落。他用仅剩的好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泥浆,露出一个极其狰狞、如同厉鬼般的笑容,露出森白的牙齿,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如同濒死猛虎的最后咆哮:
“那就给老子抄家伙!上刀!上拳头!上牙齿!用牙啃也要啃下鞑子一块肉来!告诉弟兄们!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给老子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打断了他的嘶吼!如同九天惊雷在洼地西侧炸开!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泥土碎石如同暴雨般泼洒下来!
“隐蔽——!”
是敌人的投石机!陈将军反应快到了极致,猛地将身边那个报信亲兵扑倒在泥泞里!几乎同时,无数碎石泥块噼里啪啦砸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
“将军!西边!西边有动静!” 另一个趴在土坡后的哨兵不顾尘土呛咳,嘶声狂吼!
陈将军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西边那片被烟尘笼罩的区域!烟尘弥漫,隐约可见无数影影绰绰的身影正从烟幕中冲出!马蹄声!沉重如闷雷的马蹄声!不是鞑子那种散乱无章的冲锋,而是成建制骑兵集群冲击时特有的、如同铁流碾过大地般的恐怖威势!
“援兵?!太原府的援兵到了?!”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陈将军脑海中的绝望!他布满血污的脸上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彩,那是一种绝境逢生、赌徒看到最后底牌般的狂喜!他猛地从泥水里挣扎着站起身,甚至顾不得拍打身上的泥浆,仅剩的那条好臂膀激动地挥舞着豁了口的朴刀,朝着那片烟尘方向嘶声狂吼,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劈了叉,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空炸开:
“援兵!是援兵!咱们的援兵到了!兄弟们!顶住!给老子顶住!援兵来啦——!!!”
这嘶吼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身后那片死气沉沉的阵地!那些原本眼神麻木、濒临崩溃的士卒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先是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最后化作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
“援兵!援兵来了!”
“老天爷开眼啊!杀!杀鞑子!”
“顶住!顶住!援兵来啦!”
濒死的哀嚎瞬间被震天的狂吼取代!残存的士卒们如同打了鸡血,爆发出远超极限的力量,死死顶住了身前鞑子因后方巨响而出现瞬间迟滞的进攻!
陈将军拄着刀,胸膛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西边。烟尘渐散,一支剽悍的骑兵队伍终于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战马雄健,骑士精悍,兵刃在烟尘中闪烁着寒光!当先一面残破却依旧猎猎作响的“太原府镇抚司”认旗,刺破了弥漫的硝烟!
“好!好!好!”
陈将军激动得连说了三个好字,布满血污的脸上绽开一个巨大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笑容,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他目光急切地在骑兵队伍中搜寻,寻找着杨大江的身影——这小子!没白费老子一番心血!果然把救兵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