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压得葡萄架吱呀作响,三盏油灯在正房晃成鬼火。周婆子攥着抹布擦第八遍八仙桌,眼泪混着汗珠子砸在杨大川刚藏银子的地砖缝里:
“俺家那口子...也不知咋样了...”
“哭丧呢!”
颜氏把菜刀剁进砧板,刀刃嵌着半截咸萝卜,
“阎王收人还要看黄历,轮得着你在这嚎?”
老太太鬓角银丝粘在嘴角,活像只炸毛的老猫。
顾九绞着帕子在门槛转第三十圈时,舒玉终于忍不住开口:
“顾姐姐,帕子要碎了。”
话音未落,“刺啦”声应景响起,苏绣并蒂莲裂成两片残荷。
“我、我去劈柴...”
少女拎起斧头就往后院冲,斧刃“当啷”劈在杨老爹刚埋好的酱缸上。琥珀色的酱油汩汩漫过新土,惊得糯米蹿上房梁直炸毛。
“造孽哟!”
颜氏抄起顶门杠要打,被元娘拦腰抱住:“娘!酱缸重要人重要?”
“都重要!”
老太太挣开儿媳,顶门杠“咣当”砸在酱油洼里,
“这是开春新酿的!能换半石麦子!”
舒玉蹲在酱油河边蘸指头尝了尝:“咸了。”
转头冲呆若木鸡的顾九眨眼:“下回劈准点,正好给阿爷省盐钱。”
地窖口突然探出杨大江的脑袋:
“爹!西墙第三个老鼠洞...”
话音未落,暗卫乙拎着两只灰毛团子钻出来:“这耗子精能叼动银锭?”
“你懂个球!”
杨大川拍着满手泥从地窖爬出,
“狡兔三窟,耗子洞四通八达...”
忽然瞥见舒玉晶亮的眼神,慌忙改口:“我是说把银子藏耗子洞...”
“二叔,耗子要能搬动银锭,咱家该养的是狸奴。”
舒玉戳穿得毫不留情,转头拍地砖:“这声儿空,藏这!”
杨老爹的烟袋锅突然横在孙女指尖:
“灶房留两袋面,地窖夹层存干货。”火星子溅在舒玉手背,“真当那些红眼的能信咱家没粮?”
“阿爷英明!”
小丫头吹着手背蹦起来,“要让他们抢着点残渣,才信杨家真穷了!”
正说着,凤儿抱着舒婷从耳房出来。奶团子裹着锦缎襁褓,虎头帽上的金铃铛叮当乱响。元娘突然夺过孩子开始扒衣裳:“这料子太扎眼...”
“使不得!”
颜氏按住儿媳的手,“春夜寒着呢!裹层粗布便是。”
说着扯过装土豆的麻袋,三两下改成个灰扑扑的襁褓。
舒婷蹬着小胖腿抗议:“咿呀!”(丑拒!)
“二毛乖。”
舒玉往妹妹嘴里塞了块饴糖,“等太平了,姐给你打金项圈。”
转头冲顾九挑眉:“顾姐姐那身月白衫子...”
“烧了!”
顾九突然拎着裙裆往灶房冲,火星子腾起时惊飞满梁雀。元娘望着火光喃喃:“苏州吴绫...”
“烧得好!”
颜氏把咸菜坛子摞成盾牌,
“改明儿给你裁粗布,保准比舒玉还像村姑!”
话没说完,街面突然传来瓦罐爆裂声。暗卫乙踩着水缸往外张望,月光将他绷紧的下颌线镀成冷铁。舒玉刚要扒窗缝,就被拎着后领提走——杨大川单手提着一袋面,另一只手稳稳托住侄女:
“毛毛听话,跟你阿奶一起藏地窖去。”
颜氏往夹墙里塞了袋干粮和水袋,又摸了摸舒玉的头:
“跟你阿娘进去!”
“我不!”
舒玉往后退了半步,“我想看看......”
“看啥看!”颜氏抄起笤帚疙瘩,“再闹打断你的腿!”
“我不!”
舒玉扭成个麻花,“我要看他们怎么抢——哎哟!”
羊角辫扫落架上尘灰,呛得杨老爹连打三个喷嚏。
老头儿揉着鼻子骂:
“小猢狲属秤砣的?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
顾九突然往前一站,挡在舒玉身前:
“老夫人,让我陪着小姐吧。我会护着她的。”
“胡闹!……”
话没说完,街上突然炸开锅。狗吠、砸门声、女人的尖叫混在一起,活像阎王殿开了鬼市。暗卫乙“噌”地蹿上墙头,脸色比锅底还黑。舒玉扒着梯子往墙头蹿,暗卫乙蒲扇大的手掌突然捂住她眼睛:
“小祖宗,看不得。”
“想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只是想看看有多严重!”
小丫头掰开他的手指,声音平静得可怕,瞳孔里映出冲天火光。长街如炼狱,泼皮们扛着染血的米袋狂奔,糖人张的草靶子燃成火炬,冰糖葫芦在青石板上碾成猩红的河。
“十家里被抢了七家。”
舒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剩下三家不是有镖师就是养着打手。”
醉仙楼的鎏金招牌斜插在粪堆里,绸缎庄的彩帛在火光中翻飞如血蝶。七八个黑影正用门板当攻城锤,“咚咚”砸着对街药铺的门闩。
“蝗虫过境呐。”
舒玉望着抢了布匹却不会捆的泼皮,嗤笑出声:“您瞧那个,裹着三匹云锦摔进阴沟的傻子。”
暗卫乙的喉结滚了滚。突然,抢到米袋的流民被后来者扑倒,白花花的粳米在青石板上跳起踢踏舞。不知谁喊了句“杨家包子铺有粮”,乌泱泱的人潮突然转向。
“下去吧,马上就到咱们了!”
舒玉滑下竹梯,顺手往顾九手里塞了把茱萸粉,“待会专撒眼睛。”
杨大川刚顶住门闩,榆木门板就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二十几个嗓门在门外合奏:
“杨掌柜行行好!借点粮!”
“借个卵!”
钱师父突然抡起烧火棍,“这是明抢!”
杨老爹把女眷往地窖里赶,颜氏抓着门框不肯走:
“我不走!我倒要看看哪个天杀的敢进我家!”
“娘!”
元娘红着眼眶拽她,“您进去躲着,别给阿爹他们添乱!”
“我添乱?”
颜氏梗着脖子,“当年闹饥荒,老娘拿着菜刀守粮仓......”
“现在不是当年!”
杨老爹突然拔高嗓门,“进去!”
颜氏被他吓了一跳,嘟囔着钻进地窖。元娘突然把舒婷塞进舒玉怀里,试图用二毛让舒玉躲着。奶团子裹着艾草熏过的襁褓,葡萄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
“二毛乖。”
舒玉用额头贴了贴妹妹的脸蛋,“待会就是天塌了也别哭,姐给你挣条活路。”
“哇——”舒婷突然咧嘴干嚎,被舒玉飞快的捂住了嘴,肉手精准揪住姐姐耳垂。(要死一起死!)
地窖夹墙合拢的刹那,外头传来撞门声。杨老爹抄起顶门杠的架势,活像年画里的门神。顾九突然攥住舒玉衣袖:
“要活一起活!”
少女指尖冰凉,袖中却藏着把剪子——磨得锃亮的尖头正对心口。杨老爹还要说什么,外头突然传来“咚!咚!”的砸门声。舒玉的心猛地一揪,那声音不是拳头,是木棍,一下下砸在她心上。
“开门!老子知道你们有粮!”
“再不开门,老子放火把你们一家老小全烧死!”
颜氏在地窖里骂道:“狗娘养的!有种冲老娘来!”
杨大江攥着门板的手青筋暴起,暗卫甲已经摸到了剑柄。
忽有马蹄声破空而来。王县丞的枣红马撞开人群,官袍下摆还沾着血渍:
“暴徒休得猖狂!作奸犯科者就地斩杀!”
衙役的水火棍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火星惊散了乌合之众。众人面面相觑,只听见远处传来衙役的呵斥声和刀剑相交的声音。
“是官府的人!”
暗卫乙趴在门缝上看,“他们在和贼人缠斗!”
不多时,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叔父!是我!”
杨老爹猛地拉开大门,王县丞带着几个衙役闪身进来,身上的官服染着血迹,腰间的佩刀还在滴血。
“快关上!”
他喘着粗气,转头对衙役说:“你们去前头盯着!”
“贤侄,这是......”杨老爹皱眉。
王县丞摆摆手,顾不上进屋,直接坐到葡萄架下:
“叔父,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他压低声音:
“鞑子的确破了宁武关,但守备营陈将军已率军在海屯关外设伏拦截,暂时进不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铺在石桌上,
“我和县令大人已经分了五路传信到太原府,府城回信在调兵了。咱们这儿是通往太原府的最后一个县城,鞑子不会轻易放过,也得做好准备。”
舒玉盯着他腰间渗血的绷带:“大人受伤了?”
“不妨事。”
王县丞将鱼符塞给杨老爹,杨老爹眉头紧皱:
“这是......”
王县丞苦笑着摇头:
“我已让夫人和霜儿收拾细软,若情况不对,她们会来接应你们撤往太原府。”
“叔父,我夫人娘家在太原府,若是太原也守不住……她会安排您去处的。”
“若是到了那一步,霜儿和她娘……就拜托叔父了!”
王县丞深深一拜,月光掠过他眉间时,舒玉突然发现那总含着笑意的眼眸里,藏着诀别的意味。
“您呢?”顾九突然开口,指尖还沾着茱萸粉。
王县丞正了正官帽,补服上的鹭鸶在夜风里振翅欲飞:
“本官是本地父母官,自当——”
“城在人在……”
舒玉轻声接道,王县丞大笑,眼尾皱起深深的沟壑:
“小友聪慧。”
转身时忽然低语:“霜儿说你是最是聪慧的,扯下来也要带层皮。护好她,算......算王叔求你了。”
“王叔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县丞伸手摸摸她的头,莞尔一笑:
“你们才是青山。”
说罢,他拉开大门翻身上马,又回头叮嘱:
“叔父,这几日多加小心。”
马蹄声远去的刹那,舒婷突然在襁褓里打了个奶嗝。元娘慌忙轻拍,舒玉和杨老爹站在门前看着——王县丞身上宽大的官袍被风吹得鼓胀,宛如一只冲向火海的鹤。
“阿爷,他是不是......”舒玉攥紧了拳头。
杨老爹弯腰捡烟袋锅,佝偻的脊背仿佛又塌了几分:
“文官死谏,武官死战。他若跑了,王家九族都要钉在耻辱柱上。死守到底,霜儿和王夫人才有一线生机。”
杨家的大门再次紧闭,烛火次第熄灭,唯有葡萄架下的石桌上,还留着王县丞落下的半块干粮。夜风掠过,卷起地上的茱萸粉,在空中划出一道淡淡的痕迹,如同这个夜晚,终将被黎明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