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落在林羽的身上,也落在了她身后,那个低着头,满脸不情愿的小小身影上。
祝十六终究还是跟着出来了。
他没有再哭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死死地抿着嘴唇,背着那个比他半个身子还大的包裹,一步一步,挪出了他生活了八年的家。
陆双双回头看了一眼,想说点什么,却被林羽一个眼神制止了。
洪凌凌则是满脸担忧地看着祝十六那落寞的背影,几次想要上前,都忍住了。
一行四人,就这么在杏花村村民们复杂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祝十六一路沉默。
他觉得干娘变了。
变得冷酷,变得不近人情。
她不再是那个会笑着看他做风筝,会给他做红烧肉的干娘了。
她强行把他从安逸的家里拽了出来,要带他去看什么所谓的“真正的天下”。
真正的天下,又有什么好看的?
能比杏花村更好吗?
能有狗蛋和胖虎陪他一起玩吗?
他心里充满了抵触与怨气,脚下的步子,也愈发沉重。
走了三天。
他们离开了杏花镇的地界。
眼前的景象,开始一点点地发生变化。
路边的田地,不再是杏花村那样的翠绿,而是大片大片的枯黄与荒芜。
路上,也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带着一种祝十六从未见过的,空洞的麻木。
祝十六的好奇心,渐渐压过了心中的怨气。
他开始观察这些人。
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都那么不开心?
终于,在第五天,他们来到了一座县城的城门外。
城墙上,刻着三个斑驳的大字。
石灰县。
然而,祝十六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那城墙上。
他被城门口的景象,彻底惊呆了。
黑压压的人群。
成百上千,衣不蔽体的灾民,如同被潮水冲上岸的鱼,密密麻麻地堆积在城门外的空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混杂着绝望的气息。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哭喊。
所有人都只是静静地,或坐或躺,眼神麻木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那是一种死寂。
一种比哭嚎更让人心悸的死寂。
祝十六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林羽的衣角。
就在这时。
他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个景象,死死地钉住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他的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双眼圆睁,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几只苍蝇,在他干裂的嘴唇和空洞的眼眶上,嗡嗡地飞舞着。
死了。
祝十六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见过死亡。
可他从未见过这样……这样肮脏,这样卑微,这样无人问津的死亡!
那个人就死在那里,可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多看他一眼。
仿佛那不是一个生命,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头。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
“呕——!”
祝十六再也忍不住,冲到路边,扶着一棵枯树,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早上吃的那点干粮,全都吐了出来。
洪凌凌见状,连忙跑过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眼中满是心疼与不忍。
她的目光,扫过那片麻木的人群,最终,落在一个同样麻木的年轻母亲身上。
那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婴儿一动不动,小脸青紫,显然早已没了气息。
可那母亲,却依旧用一种近乎本能的姿势,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着,仿佛他只是睡着了。
洪凌凌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了一块用油纸包好的,还带着体温的麦饼,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个母亲面前。
“大姐……”洪凌凌的声音有些颤抖。
“吃……吃点东西吧。”
那母亲麻木的眼神,动了一下。
她的目光,从自己死去的孩子身上,缓缓移到了那块散发着麦香的饼上。
然后,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下一刻!
她像是疯了一样,一把从洪凌凌手中抢过了那块麦饼,看也不看,就往自己嘴里死命地塞!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信号!
周围,那一个个原本麻木得如同雕塑的灾民,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绿光!
“吃的!”
“是吃的!”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呼啦!!!
一瞬间,数十个,上百个灾民,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了一般地,朝着洪凌凌扑了过来!
“给我!”
“我的!是我的!”
“给我一点!求求你了!”
刚才还死气沉沉的人群,瞬间化作了最混乱,最疯狂的修罗场!
他们撕扯着,推搡着,踩踏着!
洪凌凌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场就吓傻了,被人潮一冲,直接摔倒在地!
“师妹!”
陆双双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反手拔出了背后的法剑!
“滚开!”
她娇喝一声,手腕一抖,用剑脊,将几个扑得最凶的灾民,狠狠地抽了回去!
剑法凌厉,却又控制着力道,只伤人,不杀人。
混乱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蒙了。
陆双双趁机冲上前,一把将吓得花容失色的洪凌凌从地上拉了起来,护在身后。
可洪凌凌怀里的那个装着干粮的包裹,早已被撕扯得粉碎。
里面的几块麦饼,被数十只黑漆漆的手,在半空中就分食殆尽,连一点渣都没剩下。
祝十六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呕吐,早已停止。
他看着那些刚才还麻木不仁的人,为了半块饼,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同伴踩在脚下。
他看着那个抢到第一块饼的母亲,被人推倒在地,嘴里的饼被别人硬生生抠走。
他看着那一张张因为饥饿而扭曲,因为食物而疯狂的脸。
他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过的巨大冲击。
原来……这就是干娘说的“饿死鬼”。
原来……饥饿,真的可以把人变成鬼。
林羽从始至终,都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走到祝十六身边,将他拉了起来。
“我们进城。”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守城的兵丁,早已对城外的惨状见怪不怪。他们收了林羽递过去的几枚铜板的入城税,便不耐烦地挥挥手,放他们进了城。
城内,比城外要好上一些。
至少,街道是干净的,没有随处可见的尸体。
但,依旧是一片萧条。
街上九成的店铺,都关着门,门板上积了厚厚的灰。
偶尔有几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菜色。
林羽带着他们,走进了一家唯一还开着的粮店。
店里,米价的牌子,高高挂起。
一斗米,五百文。
祝十六对钱没什么概念,但陆双双和洪凌凌,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在杏花村,一斗米,不过三十文!
这里的粮价,翻了十几倍!
粮店老板坐在柜台后,懒洋洋地打着算盘,对他们的到来爱答不理。
而与这满城萧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座县城最中心的位置。
县衙府邸。
朱红色的大门,高大的围墙,门口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被擦得一尘不染,在灰暗的街景中,显得格外刺眼。
门口,站着一排挎着腰刀,神情倨傲的衙役。
祝十六看着那座宅子,又想了想城外那些饿得形销骨立的灾民,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在他心中升起。
就在这时。
县衙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绫罗绸缎,身材肥胖的师爷,挺着肚子,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他看到门口还聚集着几个不肯离去的灾民,脸上立刻露出厌恶的神情。
“晦气!一群臭要饭的,赖在这里做什么!”
他捏着鼻子,对着衙役破口大骂:“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这些脏东西给赶远点!冲撞了县尊大人,你们担待得起吗?!”
“是是是!”
几个衙役连忙点头哈腰,抽出腰间的刀鞘,凶神恶煞地冲向那几个灾民。
“滚!都给老子滚远点!”
“再不滚,打断你们的腿!”
那几个灾民,其中一个,是个和祝十六差不多大的男孩。
他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看着那管家手里提着的食盒,不住地吞咽口水。
管家骂骂咧咧地往前走,或许是走得急了,食盒的盖子一晃,一块金黄色的桂花糕,从缝隙里掉了出来,摔在地上。
管家看都没看一眼,径直走了。
那男孩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绝世珍宝,猛地扑了过去,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就要去捡地上的点心渣。
然而。
一只穿着官靴的大脚,比他更快。
砰!
一个衙役,狠狠一脚,踹在了男孩的肚子上!
男孩像个破麻袋一样,被踹飞出去,滚了两圈,撞在墙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蜷缩成了一团。
“小杂种!县尊大人的东西,你也敢碰?!”
那衙役啐了一口,还不解气,抬脚又要去踹。
“住手!”
祝十六的眼睛,瞬间红了!
一股他自己都不知道从哪来的怒火,轰然炸开!
他想也不想,就要冲上去!
一只手,却铁钳一般,抓住了他的肩膀。
是林羽。
“干娘!”祝十六急得大喊。
林羽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那个衙役。
她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落在那座朱门高墙的县衙上。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祝十六的耳中。
“看清楚。”
“这就是,杏花村外的世界。”
……
入夜。
一家破旧的客栈里。
祝十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白天发生的一幕幕,如同梦魇,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
饿死的男人。
疯狂的灾民。
被一脚踹飞的男孩。
还有干娘那句平静到近乎残酷的话。
他终于有些明白了。
明白干娘为什么要带他出来。
烛光下,林羽的声音,缓缓响起。
“石灰县,去年收成不错,并无天灾。”
陆双双和洪凌凌都坐直了身体。
“那……这些灾民是?”洪凌凌忍不住问道。
林羽的目光,望向窗外县衙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因为这里的县令王志,接到了上面的命令,强征了治下八成的粮食充作军粮,剩下的,则勾结粮商囤积居奇,将粮价抬高了十几倍。”
“至于这些本地的百姓……不管是管理这片土地的诸侯,还是县令,都根本不在乎。”
祝十六整夜难眠,胸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是人祸!
是那个叫王志的县令,害死了这么多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名为“愤怒”的情绪,彻底占据了他的胸膛!
他睡不着了。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被一脚踹飞的男孩,痛苦蜷缩的样子。
他等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听见干娘和两个师姐的呼吸,都变得平稳悠长。
祝十六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从自己那个宝贝包裹里,翻出了他最得意的发明——一把用最好的竹子和牛筋做成的,“超级弹弓”。
然后,他又装了满满一口袋,在路上捡的,最圆最硬的石子。
他看了一眼窗外县衙的方向,眼中闪烁着一种决绝的光芒。
他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房门。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深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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