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长住下来,客栈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林羽当即便决定,在这平北城里,租下一个清静的院子。
这种跑腿的事情,自然落到了几个弟子头上。
城里的牙行效率很高。
不到半个时辰,就为他们找到了一处颇为合适的院落。
院子不大,两进的格局,带着一个小小的后院,位置也相对偏僻,正好符合林羽喜静的要求。
陆双双自告奋勇,前去与房东商谈价格。
她信心满满。
毕竟,在她们之前路过的那些州府,这样一个小院,月租金最多不过二两银子。
然而。
一炷香后,陆双双却是气冲冲地跑了回来。
“师父!”
她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
“那个房东,他就是个奸商!趁火打劫!”
洪凌凌连忙给她倒了杯水:“师姐,怎么了?他要价多少?”
陆双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恨恨地将茶杯往桌上一顿!
“五两!”
“他开口就要五两银子一个月!”
“什么?!”洪凌凌也惊得站了起来,“五两?这……这也太贵了!咱们在南阳府租的那个院子,比这个大多了,也才一两半!”
祝十六也皱起了小眉头。
五两银子,都够寻常百姓一家,过上大半年了。
“我当场就骂他了!”陆双双越说越气,“我说他怎么不去抢!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她学着那房东的样子,一脸的苦涩与无奈。
“他说,他也没办法!”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跟在牙行伙计的身后走了进来。
正是那院子的房东。
他一进来,就对着林羽几人,连连作揖。
“几位道长,几位道长,息怒,息怒啊……”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堆满了苦笑。
“不瞒几位道长,不是小人我心黑。实在是……这价,我降不了啊!”
陆双双杏眼一瞪:“降不了?我看你就是见我们是外地人,故意宰我们!”
“不敢,不敢!”房东吓得连连摆手。
他看了一眼牙行的伙计,那伙计也是一脸无奈,对他点了点头。
房东这才一咬牙,压低了声音,道出了实情。
“道长有所不知,燕王府颁布了法令。”
“城中所有房屋租赁,无论租金多少,都必须将其中一半上缴给王府!”
“一半?!”
这一次,连一直沉默的祝十六,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是啊!”房东的脸,皱得像个苦瓜,“小人这院子,若是租二两,就得交一两上去。若是租三两,就得交一两半……”
“小人也要养家糊口啊!这院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就指着这点租金过活了。”
“我报五两,交上去二两半,自己到手,也就二两半银子……这,这真的不能再少了!”
陆双双彻底愣住了。
她张了张嘴,那句“奸商”却怎么也骂不出口了。
原来……根子在这里。
“那……不能卖吗?”洪凌凌忍不住问道,“这么高的税,把房子卖了不就好了?”
房东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卖?”
“燕王殿下有令,为了防止乱世之中,有奸商囤积居奇,扰乱市场。平北城内,一切私人的房屋田产,都禁止自由买卖。”
“所有的交易,都必须通过新成立的‘官产司’。”
“官产司?”祝十六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是。”房东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官产司会统一收购,统一发卖。只是……那价格,连市价的三成都不到。而且,还不是给现银。”
“说是等天下太平了,才能去兑钱。”
他说到这里,便不敢再往下说了。
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这所谓的“官产司”,根本就是明抢!
先用苛捐杂税,逼得你租不下去。
再用一纸禁令,断了你卖房的后路。
最后,再用一个“官产司”,以一个低到尘埃里的价格,将你的祖产,变成一张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兑现的“白条”。
一套组合拳下来,你的房产,就这么名正言顺地,变成了燕王府的囊中之物。
好狠的手段!
客栈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陆双双和洪凌凌面面相觑,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祝十六的小脸,一片煞白。
他想起了昨天那几个商人的话。
原来,他们说的,全都是真的。
这平北城的繁华,这巍峨的城墙,这精良的兵甲……
底下,竟然是如此血淋淋的真相!
“租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压抑的沉默。
林羽缓缓开口。
她看着那个一脸忐忑的房东,点了点头。
“就按你说的,五两银子一个月。”
房东如蒙大赦,连连道谢。
陆双双虽然心中依旧愤愤不平,但见师父发了话,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去付了定金,拿了钥匙。
……
当天下午,四人便搬进了那个小院。
院子虽然不大,但打扫得还算干净。
只是,家中空空如也,米缸里连一粒米都没有。
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全都要重新采买。
林羽将一锭银子,交到了祝十六和洪凌凌的手中。
“你们两个,去集市上,把需要的东西都买回来。”
“好嘞!”洪凌凌高高兴兴地接过银子,拉着祝十六就要出门。
祝十六却站着没动。
他看着林羽,小声问道:“干娘,您是想让我们……去看看外面的物价?”
林羽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越来越通透了。
“去吧。”
“用心看,用心听。”
祝十六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才跟着洪凌凌,一起出了门。
平北城的集市,依旧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叫卖声此起彼伏,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这一次,祝十六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他不再看那些表面的繁华。
他拉着洪凌凌,直接走到了一个米铺前。
“老板,这米怎么卖?”洪凌凌脆生生地问道。
米铺老板抬了抬眼皮,懒洋洋地报了个价。
“三十文一斗。”
“什么?!”洪凌凌的眼睛,瞬间瞪圆了,“三十文?外面最好的白米,也才十五文一斗!你这米,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老板嗤笑一声,指了指旁边挂着的一个小木牌。
木牌上,刻着四个字。
“官营许可”。
“小姑娘,外地来的吧?”老板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咱们平北城,就是这个价。爱买不买。”
祝十六拉了拉洪凌凌的衣袖,示意她别冲动。
两人又去了布庄。
最普通的棉布,外面一匹二百文,这里要四百五十文。
去了油铺。
一斤菜油,外面三十文,这里要七十文。
盐、糖、铁器……
无一例外!
所有生活必需品的价格,都比外面,高出了至少一倍,甚至更多!
而且,每一家店铺,无论大小,都在最显眼的位置,挂着那个“官营许可”的木牌。
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座城池的商业,都牢牢地掌控在了手中。
洪凌凌的小脸,已经从最开始的愤怒,变成了深深的无力与茫然。
在集市的角落里,他们看到了一个卖菜的老农。
老农的菜很新鲜,带着清晨的露水,但他的摊位前,却冷冷清清。
因为他的菜价,同样不便宜。
祝十六拉着洪凌凌走了过去,买了一捆青菜。
付钱的时候,祝十六状似无意地问道:“老爷爷,你们这儿做生意,都要那个‘官营许可’的牌子吗?”
老农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畏惧。
他见祝十六只是个孩子,这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是啊。”
“那你需要缴纳的赋税是多少啊?”祝十六追问道。
老农缓缓伸出了三根枯瘦的手指。
“每个月,三百文‘经营税’。”
洪凌凌倒吸一口凉气。
三百文!
一个农人,辛辛苦苦种菜卖菜,一个月又能赚多少钱?
“这还不算……”老农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充满了绝望。
“每天收摊的时候,还有人来收‘摊位费’、‘清洁费’……林林总总加起来,俺们这辛辛苦苦卖一天,赚来的钱,十成里面,倒有七成,要交上去。”
七成!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祝十六和洪凌凌的心上。
两人提着那捆沉甸甸的青菜,脚步,却变得无比轻浮。
他们仿佛能看到,无数双像老农一样,被压榨得喘不过气的百姓,那一张张麻木而又绝望的脸。
回到小院。
祝十六将今天在集市上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林羽。
陆双双听得是柳眉倒竖,银牙暗咬,恨不得现在就冲进燕王府,把那个燕王揪出来暴打一顿。
“苛捐杂税,竭泽而渔!这个燕王,简直比前朝的皇帝还要狠!”
祝十六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走到了林羽的面前。
他抬起那张稚嫩,却写满了沉重的小脸。
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挣扎与痛苦。
“干娘……”
他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燕王这样做……百姓们,真的太苦了。”
“我们能帮帮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