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从腐烂猪尸下显露出来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囚服,就像是一只扼住了所有人喉咙的鬼手。
“呕——”
“哇——!”
最先崩溃的,不是被这地狱般景象吓得俏脸煞白的陆双双和洪凌凌,反而是那几个一直以来都自诩胆大包天,见惯了生死的衙役!
他们再也无法维持那副公门中人的镇定,一个个弯下腰,扶着身边的树干,将胃里的一切都吐了个干干净净。那剧烈的干呕声,甚至盖过了潺潺的溪流声。
他们的反应,不仅仅是因为眼前这堆积如山的腐烂尸体,更是因为那块囚服!
那块布,他们认得!
为首的班头王五,脸色在一瞬间,由青转白,再由白转为一片死灰!他那双因为呕吐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在污浊溪水中微微晃动的囚服,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不是恐惧,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足以将人彻底摧毁的绝望!
作为县衙的老班头,他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印记的来历!这宽度,这花纹……这是县里专门用来拖运死囚尸体,或是处理无名尸首的“殃车”印记!
更要命的是,这囚服,他不久前才刚刚见过!
一个多月前,县令大人亲自下令,处决了一伙流窜作案,穷凶极恶的山匪。尸体的处理,正是由他王五负责!
他本该带着手下,将那些尸体运到城外十里的乱葬岗,挖坑深埋。
可是……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王五的脚底板,瞬间窜上了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都彻底凝固了!
“是……是那伙山匪的……”一个年轻衙役颤抖着声音,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那个恐怖答案。
“头儿……我们……我们不是把他们……”另一个衙役的话说了一半,便再也说不下去,他惊恐地看着王五,又看看那堆腐尸,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们全都想起来了!
所有人都想起来了!
那一天,他们领了县衙拨下的,用于雇人挖坑埋尸的五两银子。可是在他们看来,为了几具山匪的尸体,就跑到十几里外的乱葬岗,费时费力地挖坑,实在是太不划算。
于是,一个胆大的衙役提议,反正这深山老林里鸟不拉屎,不如就近找个地方,把尸体扔了了事。这样一来,那五两银子,不就成了兄弟们喝酒吃肉的钱了吗?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他们仗着自己对这片山林的熟悉,找到了这个他们认为最偏僻,最不可能有人来的山坳。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甚至还弄死了几头野猪野狗,和山匪的尸体混在一起,一同推进了这条小溪的浅滩里。
他们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以为,这些尸体很快就会被山中的野兽啃食,或者被溪水冲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为了贪图区区五两银子,随手扔下的几具尸体,竟然会顺着这条溪流,污染了下游的水源,酿成了一场死了几十口人,几乎灭掉一个村子的滔天大祸!
一时间,所有衙役都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真相,就这么以一种最残酷,最血淋淋的方式,被揭开了。
祠堂内外,死寂一片。
只有那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和衙役们粗重而又绝望的喘息声。
林羽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些瘫倒在地的衙役。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那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目光,却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压在每一个衙役的心头。
这沉默,比任何声色俱厉的质问,都更加令人窒息!
“噗通!”
终于,那个最年轻的衙役,再也承受不住这恐怖的压力。他猛地跪倒在泥水里,朝着林羽的方向,疯狂地磕头,一边磕,一边嚎啕大哭!
“是我们错了!是我们鬼迷了心窍!是我们该死!”
“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畜生!我们为了几两银子,害死了那么多人!我们罪该万死啊!”
他的哭喊,他的忏悔,彻底撕碎了现场最后一丝伪装。
王五和其他几个衙役,也如同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一个个瘫在地上,涕泪横流,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知道,自己完了。
彻彻底底地完了。
别说县令大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们。
陆双双和洪凌凌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两个小姑娘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们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们以为,这病源会是什么潜藏在水底的妖物,会是什么阴邪歹毒的法术。
她们做好了拔剑战斗的准备。
可她们怎么也想不到,真相,竟然是如此的……荒谬,又如此的……丑陋。
区区五两银子。
就为了区区五两银子。
这些本该维护一方安宁的衙役,就草菅人命到了如此地步,间接害死了几十个无辜的村民,让数百人险些家破人亡!
这一刻,她们第一次对“人性之恶”,有了如此直观,如此深刻的认识。
那种发自内心的冰冷与战栗,远比面对任何妖魔鬼怪,都要来得更加强烈!
“都记住了吗?”
就在此时,林羽平静的声音,在两个弟子的耳边响起。
“师……师叔祖……”陆双双和洪凌凌回过神来,茫然地看向林羽。
“很多时候,人心,比妖魔更可怕。”
林羽看着那堆腐烂的尸骸,又看了看那几个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衙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妖魔食人,是为了修行,是其本性。而人为了私欲,却能做出比妖魔更残忍,更歹毒的事情。这,便是我要教你们的第二课。”
“你们要记住今天看到的这一切。记住这五两银子,和那几十条无辜的性命。日后行走天下,你们会遇到更多的妖,更多的魔,但你们更会遇到无数像他们一样的人。”
“辨妖,识魔,更要懂人。”
这几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两个小姑娘的心头。让她们那原本非黑即白的江湖世界观,瞬间崩塌,又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起了一套更加复杂,也更加真实的认知。
两人对着林羽的背影,深深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弟子,受教了。”
做完这一切,林羽才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已经彻底绝望的衙役。
她没有说要将他们如何处置,只是淡淡地吩咐道:“不想让下游的村民,再死一次的话,就自己动手,把这里清理干净。”
“所有尸体,全部捞出来,用石灰反复消毒,然后挖个十丈以上的深坑,就地掩埋。一块骨头,一根毛发,都不能留在河里。”
听到这话,原本已经心如死灰的王五等人,眼中猛地爆发出了一丝求生的光芒!
仙姑……这是给了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是!是!我们马上就办!马上就办!”
王五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也顾不上那熏天的恶臭,第一个冲进那浑浊恶心的溪水里,开始用手去捞那些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动物尸体。
其他衙役也纷纷反应过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拼了命地干起活来。
他们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完成仙姑的吩咐,哪怕只有一丝丝活下去的希望,他们也绝不会放过!
林羽不再看他们一眼。
她弯下腰,从那污浊的溪水中,将那块写着囚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粗布,捡了起来。
然后,她带着两个依旧处于巨大冲击中,沉默不语的弟子,头也不回地,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去。
……
两个时辰后,安阳县县衙,后堂。
县令孙德才正春风满面地品着新茶,一边欣赏着师爷刚刚为他写好的,准备呈报州府的功劳奏章,心中无比舒畅。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进来。”
孙德才头也不抬地说道。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他此刻最想见到,也最不想见到的那位“活神仙”林仙姑。
“仙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孙德才立刻放下奏章,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热情地迎了上去,“不知仙姑此来,可是那病源已经查清?下官正准备再增派人手……”
他的话,还没说完。
林羽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块还在滴着污水的,散发着恶臭的囚服布料,轻轻地,放在了他面前那张名贵的黄花梨木书桌上。
啪嗒。
一声轻响。
孙德才脸上的笑容,猛然僵住。
当他看清那块布料,以及上面那个模糊却又刺眼的“囚”字时,他那双精明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与恐惧!
但他毕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那丝惊慌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缓缓直起身子,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官老爷特有的,带着审视与威严的冷漠。
他看着林羽,缓缓开口,声音变得低沉而又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仙姑,这是何意?”
“本官敬你是方外高人,才对你礼遇有加。但有些事情,不是你一个出家人,该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