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起身之后,也在打量着眼前的天子。
他看到了官家铠甲上的豁口,看到了他脸上那并非伪装的疲惫与坚毅。
岳飞的心中,同样翻江倒海。
这便是官家?这便是大宋的天子?
他想象过无数次面圣的场景,或在威严的殿宇,或在华丽的行宫。
他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一座如同地狱般的城头,以这样一种方式,与他们的君主相见。
一位与士卒同袍、与城池共存亡的皇帝!
一位敢于将自己置身于刀箭之下的君王!
这一刻,那些“精忠报国”的口号,那些圣贤书中的大道理,都变得无比具象。
它们不再是空洞的教条,而是眼前这位天子,用行动诠释的信念。
能为这样的君主效死,夫复何求?!
“岳卿,你来得,刚刚好。”
崇祯开口了,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语气。
他没有过多的褒奖,只是拍了拍岳飞那坚实的臂膀,仿佛在对待一个相识多年的战友。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这句平淡的话语,却让岳飞虎目一热。
他后退一步,再次郑重抱拳。
这一次,他挺直了胸膛,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大宋官家,一字一顿,字字都如同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为陛下效死,臣,万死不辞!”
没有“提头来见”的豪言,没有“直捣黄龙”的壮语。
只有一句最朴实,也最沉重的承诺。
崇祯笑了,笑容灿烂得如同此刻穿透阴霾的阳光。
他转过身,与岳飞并肩而立。
君与臣,两道身影一同望向城外那片狼藉的战场,望向那仓皇退去的敌军。
身后,是张叔夜、孙傅、姚友仲等嫡系臣子。
身前,是历经血火洗礼后,一个崭新大宋的黎明!
崇祯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大明。
那时他十七岁初登大宝,面对内忧外患,自己意气风发,雄心万丈,欲振颓纲,挽天倾于既倒。
那时,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袁崇焕身上,亲授尚方宝剑,许以一切便宜行事之权,将整个大明的安危,押注在那一人身上。
“五年平辽”的诺言,崇祯听得热血沸腾,以为自己找到了忠臣良将。
却不曾想,真心错付,换来的却是北京保卫战,祖宗社稷险些倾覆!
那场围绕京师的血战,让崇祯明白了,人心的诡谲,远比边关的刀光剑影更加莫测。
朕堂堂大明天子,居然被姓袁的当孩子玩弄!
崇祯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欺骗,玩弄!
愤恨之下,只能杀了姓袁的!
其实袁崇焕并未通虏谋叛,崇祯也并未中所谓的离间计,他单纯的只是想杀了那个欺君罔上的骗子!
换做是任何一个皇帝,只怕都不会轻饶了袁崇焕!
自那以后,崇祯便对所有的大臣,都保持着一份深入骨髓的戒心。
多疑,猜忌,崇祯宁愿将权柄紧握手中,也不愿再轻信任何一人。
他学会了制衡,学会了猜忌,学会了用帝王的权谋,去维系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
然而,眼前的岳飞,却是个例外。
“岳飞,与朕所遇之人,皆是不同。”
崇祯看着岳飞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那是一种没有任何杂质的忠诚与纯粹。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历史的昭示。
这个臣子,值得自己倾尽所有去信任!
“对其他人,朕可以疑神疑鬼,可以心机深沉,但对岳飞,朕选择无条件信任!”
这份信任,是崇祯经历两世沉浮,在无数背叛与失望之后,所做出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彻底的一次例外。
岳飞并不知道官家此刻心潮澎湃,也无从揣测这位年轻帝王深邃的内心。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崇祯身侧,感受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奇特的、与己身所见所有王侯都不同的气质。
那是一种混杂着铁血、疲惫,却又蕴含着无尽意志与执念的气场。
岳飞不知道官家要干什么,但这样并肩而立,显然不合君臣之道。
为了打破这略显沉寂的气氛,岳飞后退一步,躬身禀道:“禀陛下,宗帅大军正在后面,不日便可抵达京畿。”
“甚好!”崇祯眼中的光芒亮了几分,脸上露出喜色。
......
傍晚时分,暮色如潮,笼罩了半座东京城。
一骑快马自南门疾奔而至,马蹄踏水溅泥,骑士披雪带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城墙。
“陛下!急报!南面勤王援军到了!河北元帅府宗泽,真定府总管王渊、河北宣抚副使刘韐……共计八万勤王之兵,已抵京畿!”
城头之上,将士们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呼。
那声音,如同压抑了十五日之久的火山,一夕之间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他们互相拥抱,痛哭流涕,高声呼喊着“陛下万岁”、“大宋万年”!
“来了……终于来了。”
崇祯站在城头,任凭寒风吹乱他的发丝,他的眼眶微微湿润,脸上却露出了劫后余生的释然与欣慰。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绝境逢生的场面,但每一次,都让他对这片土地,对这个民族,生出更深沉的爱与不舍。
不多时,整个东京城沸腾了!
先是南门方向传来震天动地的鼓声,如同战神复苏的号角,紧接着,这声音迅速蔓延,响彻全城。
百姓闻讯,纷纷推开紧闭的家门,涌至街头巷尾。
无数人热泪盈眶,向着南门方向,向着天空,祭拜天地神明。
家家户户挂出黄纸符,感谢祖宗庇佑,感谢神灵垂怜。
......
一日之内,随着南门大开,勤王大军陆续赶来。
浩浩荡荡的兵马,如同蜿蜒的长龙,源源不断地开进汴京城。
除了宗泽的河北元帅府旧部,还有各路勤王响应的将领,加起来近十万之众。
这座被围困了半个月的孤城,终于再次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入城的人群中,一队格外醒目的仪仗,簇拥着一名衣着华贵的亲王。
正是康王赵构。
康王赵构身骑一匹高头大马,虽也一路风尘仆仆,但衣甲整齐,丝毫不见狼狈。
行至宣化门瓮城内,他便翻身下马,快步走向还在城门处等候的大宋官家。
“皇兄!”赵构脸上挂着亲切而略带疲惫的笑容,上前躬身拜道:“官家安然无恙,东京得保,实乃宗社之福,天下苍生之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