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蛋看着他那样，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剩下的只有后怕和疲惫。他叹了口气，没拉他，从工具柜底下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经济”烟，自己点了一根，狠狠吸了一口——他平时不怎么抽，除非特别累或者特别烦。
烟雾缭绕里，他开口，声音有点哑：“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没让你跪我。”
陈小兵还在那抽噎。
“起来！”二蛋声音提高了一点。
陈小兵这才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
二蛋把焊枪扔到他脚下，又扔过去一块废铜料。
“手艺人，左手是本事，右手是责任。”二蛋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声音不高，但砸在地上当当响，“本事不到家，乱伸手，就得闯祸。闯了祸，光哭有屁用？得学会怎么擦屁股，怎么担起来。”
他指了指焊枪：“今儿我替你擦了屁股，担了七成。剩下的，你的那份，从明天起，扫地打水卖废品的钱，都攒着，慢慢还。啥时候还清，啥时候再说摸机器的事。”
陈小兵重重点头，抹了把脸。
“现在，”二蛋吐出口烟，“把这焊枪拿起来。我教你第一课正经的——铜焊。至少以后坏了东西，知道自己该怎么试着修补，而不是只会站着等死。”
陈小兵愣愣地捡起那支还带着余温的焊枪，看着烟雾里二蛋模糊的侧脸，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他没哭出声，只是用力地、狠狠地点了点头。
电火花机的事儿，最后厂里各打五十大板。二蛋赔了三成损失，扣了当月奖金。陈小兵记了个过，赔剩下七成，从他往后工资里按月扣。这小子彻底老实了，每天来得比谁都早，扫地打水擦桌子，瞅着二蛋的眼神都带着怯。
二蛋也没再多说，该教还教，但规矩立得更死。小兵也学乖了，让碰的碰，不让碰的，眼珠子都不带多瞟一下。
这边刚消停，另一场风波又起来了，这回动静更大。
那天上午，厂办突然来了个戴眼镜的干事，姓吴，拿着份文件找到技术科。
“王工，雷二蛋同志，恭喜啊！”吴干事脸上堆着笑，“你们那个‘非接触式迷宫密封’的结构，总工报上去了，上面很重视，认为极具创新性，指示我们立刻准备材料，申请国家工业技术专利！”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技术科里顿时一片欢腾。李建国几个围着二蛋直拍肩膀。
王工也难得露出笑容：“太好了！这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
吴干事笑着递过一份表格：“那就麻烦主要发明人填一下这份申请表。厂办的意思呢，这项成果是在厂领导的大力支持和技术科集体的共同努力下取得的，所以这专利权人，就填咱们轧钢厂。发明人这一栏嘛……”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技术科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王工身上：“就填‘红星轧钢厂技术科’，体现集体智慧，也免得个人之间有什么不必要的……纠纷，对吧？”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
王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李建国几个互相看了看，没敢吱声，眼神却都瞟向二蛋。
二蛋心里咯噔一下，一股火苗子蹭就窜起来了。但他没立刻发作，吸了口气，脸上没啥表情，看着吴干事：“吴干事，这‘集体智慧’……具体是怎么个体现法？这结构是谁发现的？图纸是谁测绘绘制的？安装要领是谁总结的？”
吴干事被问得一噎，有点不高兴：“小雷同志，不要有个人主义思想嘛！没有厂里提供的平台，没有王工的指导，没有同事们的协作，你一个人能完成这么大的创新吗？集体荣誉高于一切！”
“平台我承认，指导我感谢，协作也有。”二蛋声音冷下来了，“但核心创意、关键技术突破点，是谁干的，科里谁不清楚？您这‘技术科集体’，是把扫地的功劳也算上了？”
陈小兵在角落猛地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又赶紧低下。
吴干事脸拉下来了：“雷二蛋同志！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是厂办的决定！”
“厂办的决定，也得讲基本法吧？”二蛋寸步不让，“专利法我也瞅过两眼，发明人得是对实质性特点做出创造性贡献的人。您把这名署成‘技术科’，到时候上面来人问，这弹簧迷宫左旋几度？密封唇夹角多少？安装路径啥顺序？咱科里谁都能答上来？”
他目光扫过李建国他们，那几个人都下意识避开眼神。
最后，二蛋目光落在王工身上：“王工，您说呢？这结构左旋角度具体是多少？”
王工嘴唇动了动，他当然知道具体数据，图纸是他和二蛋一起完善的。但他看着吴干事那阴沉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含糊道：“这个……当然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二蛋心里一沉。
吴干事得意了：“看看！王工才是高风亮节！小雷同志，你要端正思想！”
二蛋彻底明白了，这是有人想摘桃子，连王工都被压得不敢说话了。
他冷笑一声，没再理吴干事，转身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打开抽屉，从最底下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他翻开本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绘草图、计算过程、观测记录，每页都标着日期，从发现结构那天开始。
他又从工具柜里拿出那个用软布包着的微型探镜，轻轻放在桌上。
“吴干事，您说的平台，是厂里的旧轴承。您说的指导，王工确实有。您说的协作，李工他们帮忙测量了。”二蛋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得地面响，“但这探镜，是我自个儿想法子托人做的，没走厂里一分钱经费。这最初的结构草图，是我半夜趴这桌上画的，日期都在这写着。”
他举起笔记本，一页页翻过：“这些关键数据，是我一次次调试、观察、计算记下来的。安装那‘左三圈右四，压平不反弹’的口诀，是我徒弟陈小兵先悟出来，我完善的。这些，科里谁参与了？”
他看向陈小兵：“小兵，你过来。你跟吴干事说说，当初你是怎么用缝纫线比划那弹簧片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