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浸透了97号小院。白日里“特训”的喧嚣早已散尽,只余下满院清冷的月光,水银似的流淌在青砖地上,映得墙角那几片蜷缩的枯叶脉络分明。风歇了,空气里浮动着白日晒过的棉被残留的、干燥温暖的阳光味道,混杂着深秋特有的草木寒香。万籁俱寂,连墙角蛐蛐的吟唱都倦怠了,偶尔几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东屋的炕上,却还氤氲着一团暖意融融的私语。
徐兰和雷春梅并排躺着,合盖着一床厚实暄软的新棉被——正是白天刚晒过的那床。被里填充的是新弹的棉花,蓬松得像云朵,散发着好闻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棉絮香。徐兰侧着身,面朝着闺女,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春梅盖着被子的胳膊上,轻轻摩挲着。昏暗中,只能看清彼此模糊的轮廓和亮晶晶的眼睛。
“春梅啊,”徐兰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只有对闺女才有的、毫无保留的絮叨劲儿,“在部队……真吃得饱?睡得好?瞧你这手,”她摸索着抓住春梅放在被子外的手,那手心指腹的薄茧比离家时更厚实粗粝了些,“摸着就硌得慌。训练……苦吧?” 话语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妈,您就瞎操心!”雷春梅的声音带着笑,也刻意放轻了,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部队伙食比家里强!顿顿有干的,隔三差五还能见着荤腥!训练是累点,可练出来了,身子骨也结实!您瞧我,黑是黑了点,可有劲儿着呢!” 她反手握住母亲粗糙温暖的手,用力捏了捏,展示着自己的“实力”。
“那……你和小赵……”徐兰话锋一转,声音更低了,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询,“处得咋样?他待你好不?这当兵的,一年到头不着家,你一个人在那边……” 未尽的话语里,是母亲对女儿婚姻生活最深切的担忧。
雷春梅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脸颊微微发热:“妈!您想哪儿去了!刚子他……他对我好着呢!虽说聚少离多,可每次写信,话里话外都惦记着。上回他出任务回来,还特意绕道去省城,给我买了块红纱巾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就是……就是暂时还没随军的信儿。部队有规定,得熬年头。不急,我还年轻,在卫生队干着也挺好,能学东西。”
“唉……”徐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揉进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对女儿远嫁的心疼,有对军人女婿的敬佩,也有对聚少离多的无奈,“女人家,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不过小赵那孩子,妈瞧着就正派!靠得住!你们好好的,妈就放心了。” 她顿了顿,手指在女儿胳膊上无意识地划着圈,终于把憋了一天、或者说憋了很久的心事问了出来:“那……孩子的事儿?有打算没?”
“妈——!”雷春梅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撒娇的嗔怪,“您这心操得也太远了!刚子说了,等条件稳定点再说!现在这样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省心!” 话虽如此,黑暗中她的眼神却有些飘忽。孩子……哪个女人不想要呢?只是这动荡的岁月,聚少离多的日子……
“好好好,妈不问了,不问了。”徐兰听出女儿话里的回避,立刻打住,只是搂着女儿胳膊的手又紧了紧,仿佛要把所有的牵挂和担忧都揉进这无声的拥抱里。沉默了片刻,那压在心头的另一块大石头,还是沉甸甸地滚了出来,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愁绪:“春梅啊,你说……二蛋后儿那实操……能行不?厂里催命似的,刚考完笔头子,气儿都不让喘匀就上真家伙!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跟揣了只活兔子似的。”
提到弟弟,雷春梅的精神立刻集中了。她侧过身,面对着母亲,语气斩钉截铁:“妈!您就把心搁肚子里!二蛋那小子,您还不清楚?打小就手巧,脑子活!您看他鼓捣的那些玩意儿——炉子、淋浴、收音机,哪样不是干得漂漂亮亮?连街道王主任都夸他点子多!他缺的不是手艺,是机会和历练!这次实操,就是证明他本事的时候!”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也更坚定,“退一万步说,就算……就算真有个闪失,那又咋了?天塌不下来!有爹这七级大拿的手艺托底,有您这街道能人张罗,还有我这个当兵的姐撑腰!咱家二蛋,饿不着,冻不着!是金子,迟早发光!您啊,就甭跟着瞎着急上火,自个儿身子骨要紧!”
这一番话,像一股温热的泉水,缓缓注入徐兰焦灼的心田。黑暗中,她似乎能看到闺女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透出的笃定和力量。是啊,自己光顾着瞎担心了。二蛋那孩子,打小就有一股子韧劲儿,像他爹。春梅说得对,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直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往温暖的被窝里缩了缩。
“嗯……妈听你的。”徐兰的声音轻快了些,带着点释然后的疲惫,“不瞎想了……睡吧,你也累一天了……” 说着,眼皮就沉沉地耷拉下来,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悠长。
雷春梅听着母亲熟睡的呼吸声,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糊了旧报纸的房顶。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一线,在炕沿上投下一道朦胧的光痕。她心里乱糟糟的,想着弟弟明天的看榜,想着后天的实操,想着远方的丈夫,也想着母亲鬓角新添的那几丝不易察觉的白发……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沉甸甸的,最终都化作了责任和守护的信念。
她轻轻地掖了掖母亲的被角,然后闭上了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思绪却像潮水一样不断涌上心头。她想起了弟弟为了考试付出的努力,想起了自己对他的期望;她想起了后天的实操,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顺利通过;她想起了远方的丈夫,不知道他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她想起了母亲,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自己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堂屋里,却是另一番光景。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悬在房梁下,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也让屋子中央那套老旧的八仙桌椅显得愈发厚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高碎茶叶特有的、略带焦糊的苦涩香气。